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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9-21 13:55 编辑
那年仲夏,在深圳进行商务考察的大学同学名波找到我,于是陪他一起在南岗渔村吃饭。
啤酒不多,正好趁兴。闲话纷纷,有感之乎者也往事;人影憧憧,无非赵钱孙李同学。名波在天南海北一阵瞎侃之后,突然提到赵聂:“他到现在都还没结婚呢。”
赵聂……这个名字,久违的意象,像一滴不慎跌落在宣纸上的浓墨,迅速在我眼前浸染出一个鲜活的写意人物,将记忆中的平静撞得粉碎。才知道原来一直都不曾忘记他。
赵聂在学院名气很大。刚入校的时候,美国电影《霹雳舞》流毒未衰,一群由于营养不良导致身材单薄的学生娃,仿佛得天独厚,卖力地抽筋、翻筋斗乃至模仿机器人,在学校舞会上拼命出风头。而身段苗条的赵聂却另辟蹊径,慢镜头般优雅的太空舞步柔情似水,在妖异而迷离的激光散射下,他一如初次登月的使者,脚步迷幻缥缈,轻轻滑行,仿佛生怕惊动凝固了千万年的寂静。我清楚地记得,在舞会上,女生们的惊叹和掌声如潮水起伏,而赵聂的柔姿纱裹着修长的手臂,如同水藻一样随波飘舞,明灭忽现的身影像曼妙的的歌声一样荡气回肠。如果可以定格,那么我要说,赵聂仿佛是在为自己浮雕般静止的躯体进行着动情的招魂。
和赵聂接触本来不算很多,因为都喜欢读书、弹吉他唱歌,慢慢熟识了。面对赵聂,我总有照镜子的感觉:他干净、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并不像我们一样刻意掩饰或夸张了的淡淡忧伤。有时我感觉好象面对的就是自己,一个真实而没有强烈斧凿痕迹的身影。
一次我到宿舍找他借《道连•格雷的画像》,推门进去,他一个人居然正在试穿粉红色柔姿纱做成的舞衣,我们在对视中都有几分惊惶。
哦哦,你试衣服啊……
是啊是啊——柔姿纱穿起来凉快。
借到了书,在回自己的宿舍的走廊上我才想:凉快?这不都深秋了么……
此后,我们对视中多了一种心照不宣。那种说不出什么滋味的默契,让我烦恼了好几年。
我对名波说,这几年大家都忙,虽然知道他在广州,可一直没有联系。名波立刻找到赵聂的电话,拨通后简单说了两句就把电话交给了我。照例是让赵聂猜我是谁。你是司徒啊。赵聂没有惊喜,也没有阔别多年的疏离。我正不知说些什么,赵聂突然表示让我们等他,他马上赶来。
听说赵聂要过来,名波兴奋不已。说到赵聂这些年一直未婚,名波开始叹息:其实大家都知道赵聂气质上带些女性的阴柔,只不过读书的时候没有说出来罢了。名波说,如果赵聂是个女的,在大学时绝对会追求他。我注意到名波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很怪异,很像如释重负,却又格外夸张和调侃,唯恐我当真。
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和赵聂背着吉他,登上了学校的后山。倚着一棵杉树坐下,我们铺开简谱合奏《给我一些时间》。这首歌我们一人一段,副歌部分他主唱,我和声。吉他是他弹主音旋律,我扫和弦。见我换把不是很顺,赵聂就说我先练练,放下琴,他一只手为我翻琴谱,另一只手自然地放在我大腿上。我一边弹着琴,赵聂一边轻轻吟唱:
企图再寻找一个你,
重新走入我的梦里。
在一片迷雾之中,我仍然不断追寻,
最初的你……
赵聂的声音纯净而柔情,承接起伏自然婉转,浑然天成。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滴落下来,赵聂的歌声像一只美丽的昆虫迎合上去相与涤荡。我心里叹服他对音乐的领悟和表现力,感到自己已经无法逃脱被这歌声魅惑了。歌声越来越近,却越来越轻柔。转头一看,赵聂的嘴唇几乎已经贴近我的耳朵了。
赵聂很精心地注视着我,同时手指爬虫一样在我大腿上轻轻地挠着,忽急忽缓,好像弹拨琴弦一样自然。他呼出的气息在已经在我耳背纠缠,让我感到他的距离近得如此暧昧。我得承认那个时候自己有一瞬间的困惑。
但是我很快用眼光阻止了他。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庆幸当时没有把目光移开,或者让自己的目光就地解散,游离开去。我果断地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往上拉起一丝讥诮。
痒不痒?赵聂手指在接近我大腿根部的地方挠了挠,微笑着问我。
无关痛痒。我接着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即便是现在想起,这句话也是当时非常合适的双关。
下山和回到宿舍的整个路程,赵聂既没有在前面疾走,也没有落在我身后,而是一直并肩和我同行。我感到赵聂的内心深处有着非常强大的支撑。
这件事我谁也没提,以后赵聂再也没有对我有过什么反常举动。在公开场合,他尽量恭维我,私底下却极少和我单独接触。
难道在大学时赵聂也名波也有类似的举动?我看着名波笑了,终究没有问出口。
八点多,赵聂驱车来了。
依然一丝不苟的头发,依然标竿般的身材。白衬衣、西裤、黑色系带皮鞋,黑色挎包。令我意外的是赵聂蓄了一抹精心修饰过的小胡子,这让他的微笑更加含蓄并且刻意强调过一样,极富感染力。当年读书的时候,与我们那几个成天吼着摇滚歌曲的愤青相比,他因不具幼稚的破坏性而倾向成熟;时隔多年,他又因不与岁月和世俗兼容而青春明媚,朝气逼人。他携带着一股当年我们都曾经拥有的书生意气,一种在当今充斥着腐败和堕落气息的商业文化中已经极度匮乏的精致和高雅。端详着赵聂,竟是如此陌生,然而的确只是久违。
我掩饰不住嫉妒地问:“你的腰怎么还这么细?”
歌厅。啤酒。香烟。气氛不用烘托早已潮热一片。烟雾缭绕,杯到酒干。没有过多的交谈,我们三人以歌声抒发阔别后重逢的胸臆。
在名波歌唱的时候,我故意问赵聂成家没有。
赵聂哈哈哈地笑着说,相处久了,哪个姑娘会嫁我啊?
那……你怎么办呢?
你指那个吧……自己玩儿呗,哈哈!
我们唱一曲歌,就喝两三杯酒,很快都醉了。射灯渲染之下,赵聂轮廓分明的面部呈现出一种非常接近哀伤的婉约,我们端起杯子又干了一杯,在对视中找回了遥远的默契。与此同时,我尿意盎然。
刚完事儿,赵聂也进洗手间来了。他摇摇晃晃扶着墙壁,一只手垂下去,漫无目的地打捞着什么。我正要离去,赵聂扳住我肩膀,用一种极其柔媚的声音对我说:我不行了,帮帮我……
我抬头看他,他眼神异常清澈。
哦,你喝醉了。
对,我醉有应得……说着话,他身子向我靠了上来。帮我一次,嗯?
我退后一步,看着他嘴唇上的小胡子低声但非常坚决地说:我日 你妈!
出来之后,还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大家继续喝酒唱歌。赵聂说,你们两个读书的时候,按现在的话讲,一个比蟋蟀还帅,一个比内裤都酷,现在怎么都跟吃饲料一样长身体啊。名波说,是啊是啊,纵欲过度生活毫无节制呗。我说,家里饲养员嘛,我们是荷尔蒙分泌失调,你知道从哪儿分泌么?三人大笑一通。
赵聂提议一起再来唱首《飞向月亮》。这是当年在学校文艺汇演的时候我们的联袂之作。我从名波手里拿过话筒,还是给他和声。
又从梦中惊醒,飘起身影浑然披上夜衣。
辽阔的大地上,蓦然回首一切都已消失。
月光下,奔跑中,心神已看到最远。
月光下,奔跑中,思念已渐渐飞腾。
跨过山和云,不会再犹豫。
我要飞向那永远,
飞向那永远的月……
在歌唱中,我们像平行并排在琴上的弦一样,有着和谐而具有美感的距离,有着共同执着的延伸和指向,还有着突破时间空间包围之后的侥幸与放肆。冥冥中有一只手在轻拢慢捻,所有的曲调都已成情。我不时看看赵聂,他也不时看看我,我们没有表情,目光在交错之间就相互洞穿。我不知道赵聂在想些什么,但是我宁愿他除了我,不会再次被别人的目光洞穿。
酒不醉人人自醉,曲终人散终有时。挥别赵聂,竟然没有怅惘——就像轮盘般的金黄圆月映衬着水一样的夜空,似乎并不需要些许星光的点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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