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的疤

洛雪城

                                                                 重叠的疤
    晦日的夜晚总有许多不同之处，反正是明天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老剃头匠在凌晨醒来，对着黑乎乎的庙门咕哝了一声。
    剃头匠已经像棵满头黄叶的树一样苍老了，今天下午的一碟盐豆让他的牙齿又掉了两颗。除了牙齿，头发和骨头里面的盐也逐挣脱了他的躯体，这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很轻，轻得要飞上天去。所以，当你在以后告诉老剃头匠他在夜晚说出的预言时，他一定不会记得这些，他最多会双手扯着耳朵仔细地听上好几遍，费力地咽下一口吐沫，然后嘟哝着含混的话迟钝地转身，留给你一个瘦小的背影。
    而现在他醒着，一泡宿尿将他憋得太急了。他按着地面爬起身来，像风中树叶那样抖抖擞擞的双手抓起夹袄披在身上，摸索着打开了庙门。映入他视野的居然不是晦日夜晚墨似的天空，而是亮光——角落里一勾残月如剃头刀一样闪着令人胆寒的白光，凌晨时浮动的雾气在刀子的搅拌下愈发粘稠，慢慢地涂上了他的面颊，这时脸上那可怖的伤疤便再一次发出了疼痛的呼声。
    疤有很多种。有死疤，那是一些没有记忆的伤痕，他们浅薄而容易淡忘，在伤口的血液不再渗出的那一刻便已经死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有活疤，这是一些带着记忆的伤痕，他们深刻而富于野心，于是他们会在伤口愈合之后潜伏在体内，并在某个阴雨天或者某个雪夜时突然出现。还有一种便是——重叠的疤，他们没有浅薄或深刻之分，更没有淡忘或记忆的习惯，他们只是在不停的轮回中像藤蔓那样缠上你的生命，一遍又一遍地将宿命重演，覆盖整个灵魂，直到时间的链条被压断的那天。
而老剃头匠的疤就是如此，所以在许多年之后，当他带着重叠的疤和名字叫水的女孩浪迹江湖时，便会时常想起许多年前那张和自己一摸一样的带着伤疤的脸。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十岁出头的年纪。每天清晨打完一筐猪草挑满两缸的水，然后抓起昨晚剩下的一块棒子面饼飞也似地奔出门外向村口的蒙馆抛去，在那个蒙馆附近的庙门口照例被那个满脸伤疤老态龙钟的剃头匠吓了一跳。其实也不能算是被突然被吓到，因为每天都是如此，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出现方式，按道理讲是早已习惯了的。可是，可是那老剃头匠的脸实在太可怕了：上面布满了暗红的伤疤，像是被一壶滚水兜头浇下之后留下的伤痕。那伤疤像一只无形的手使劲儿把他的脸皮往一处揪，于是脸上便出现了高低不平的景致，一片狼藉中只能勉强辨别出那只坏土豆一样的鼻子处在上下黑森森的眼窝和黑森森的嘴巴之间。
    老剃头匠照例对他点点头，快要掉光的牙齿从暗哑地嗓子深处咬出一句话，“来剃个头吧”。那声音苍老、疲惫、倦怠、痛苦，同时又带着些许期望，像是在空旷无人的荒漠上行走的旅人口中含满黄沙的声音。照往常他一定会急匆匆地跑过去，什么话也不说。可是今天他却被脚下一段瘦瘦的树枝绊了一个趔趄，正好停在了老剃头匠的身边。他伸伸脖子咽下一口唾沫，费力地点点头“嗯”，而后就被按在了剃头挑子旁边。
    剃头挑子很简单。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一个很大的锡制水壶，以后我们将会多次看到这个水壶，而现在你知道它很大就是了。一根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和质地的扁担横放在地上，水壶便是挂在扁担的一端，另一端是有着几层格子的破旧木箱，最上面扣着一个不大的铜水盆，上面几格放着诸如剪刀、剃刀、磨刀石等家伙事儿，最下面放着剪下来的头发，那些头发有黑的、有白的、有长的、有短的，都编成奇形怪状的辫子，和一段死蛇一样的绳索放在一起。
    从锡制水壶里倒了开水，在铜盆里调好了温度，把散乱的头发放进去洗好……这时老剃头匠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刀是好刀，不过不是杀头的刀，而是剃头刀。手起刀落，他的头顶、鬓角、耳后、脑后慢慢地显现出了明亮的云。而那些原本驻扎此地的黑丝却已然远行。古人说，头者人之元，发者元之元，而现在他的元已经离他远去。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现在自己已经不是上一刻的自己了，在刀和刀之间的罅隙里自己一定丢掉了什么东西，就像那个锡制水壶在岁月与岁月之间一定丢掉了什么。老剃头匠最后收刀，在他头顶上轻轻拍了拍，像拍在一段木头上，他听到一阵鼓声从头颅深处传来，那种鼓声似乎是从久远的黑夜中传来，鼓点鲜明，带着一种宿命的召唤。
    他还想再听听时耳朵边的鼓声，可是突然被老剃头匠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剃好了，六块铜板！”。“六个铜板？没——没有——我没有……”他有些惊讶，剃一个头要六个铜板。“六个铜板！”，老剃头匠的声音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就像白雪覆盖着的柴那样坚硬， “没有？小家伙，你口袋里还有四个铜板。怎么能跟老人家撒谎呢？”。他忐忑不安地抬起头，看见老剃头匠的那原本暗淡的眸星散发出诡异的光芒，似乎能够看穿一切，他开始有些恐慌，“那——那还不够。”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说话了，“把你那个棒子面饼拿过来吧！”把你那个棒子面饼拿过来吧！”……离开的时候天骤然阴沉下来，低垂的铅云压在小庙的上空，他看到敞开的庙门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口，向着虚空不停地吞咽着往事。
    雨终于落下，湿漉漉的人生有湿漉漉的宿命，那些琴弦一样纤细的雨的脚跟在长满锯齿的树叶的边缘行走，苍黄天空中出现了血的颜色，老剃头匠靠着巨大的锡制水壶躺在水中，雨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成迷途纷乱的港汊，被雨水粘成一片的花白的胡须下枯瘪的嘴唇翕动着，喃喃道“星归入自己的位，雨流入自己的渠，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谁也无法躲避。”

    等他再改天再来到这里的时候，那座已经不知道有多大岁数并且早已该长出白胡须当老爷爷的破庙已经倒塌。一场风暴揭走了所有的木瓦，雨水把小庙灌得满满的，像是突然漏水的澡堂，满地的明亮闪得人眼花；剃头挑子已经浸泡得发生了形变，上面张满了色彩鲜艳的蘑菇伞；曾经闪闪发亮的刀遍身锈迹，带着桃花一样绯红的颜色和桃花一样绯红的宿命；在这一片美丽的狼藉中只有那个巨大的锡制水壶依旧淡然地站在原地，伸长的壶嘴吐露着悲天悯人的谶言。对，是悲天悯人的谶言，只是凡尘丧失的耳朵聆听不到来自命途那悲怆的声音。他也听不到，只是冥冥之中感觉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和锡制水壶和水交织在了一起，永远无法逃离。
    他怔怔地面对这一切，直到小破庙复原，蘑菇伞变小，剃头刀明亮，锡制壶沸腾，脚边有低低的声音说“带我走吧”。他恍然醒过来，缓慢地低下头去，目光所触到的是剃头挑子旁边蜷缩的小姑娘伏在地上，伸出的双手死死地撤着他的裤管，而他也惊异地发现自己怎么高了许多，依旧不再是前几天那十来岁的孩子，而是少年的摸样。“带我走吧”，声音在他低头的瞬间重新响起，虽然她并未抬头看，但是他知道她的声音里还有眼神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洞穿了他的灵魂。
   
     （旧作一篇，时未写完，拟不再续）

思安

拜读！

雪天使君

能续多好。打开贴九牛二虎之力。

妙韵怡然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重叠着深深浅浅的疤，有的在身上，有的在心里。
不错的小说，期待继续，了解“他”与那个女孩的命运。

洛雪城

深夜一梦，只写一半便又沉沉睡去，后来再写总有些许异样的感觉，犹如身后背负的行囊已破，越走越轻，所以不便再写。只是想写写轮回的宿命和宿命中的伤痕，意尽便罢。抱歉。

唐朝国庆

老剃头匠照例对他点点头，快要掉光的牙齿从暗哑地嗓子深处咬出一句话，“来剃个头吧”。那声音苍老、疲惫、倦怠、痛苦，同时又带着些许期望，像是在空旷无人的荒漠上行走的旅人口中含满黄沙的声音。照往常他一定会急匆匆地跑过去，什么话也不说。可是今天他却被脚下一段瘦瘦的树枝绊了一个趔趄，正好停在了老剃头匠的身边。他伸伸脖子咽下一口唾沫，费力地点点头“嗯”，而后就被按在了剃头挑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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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文学好事要有细节，这篇就是很好的细节白描。学习。

马樱花

有些描写直达人心深处，有强烈的震撼效果。
问好楼主。

红尘散仙

“疤有很多种。有死疤，那是一些没有记忆的伤痕，他们浅薄而容易淡忘，在伤口的血液不再渗出的那一刻便已经死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有活疤，这是一些带着记忆的伤痕，他们深刻而富于野心，于是他们会在伤口愈合之后潜伏在体内，并在某个阴雨天或者某个雪夜时突然出现。还有一种便是——重叠的疤，他们没有浅薄或深刻之分，更没有淡忘或记忆的习惯，他们只是在不停的轮回中像藤蔓那样缠上你的生命，一遍又一遍地将宿命重演，覆盖整个灵魂，直到时间的链条被压断的那天。”
　　颇有见的并赋有哲理，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