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燥热暂退。坐在大柳树下的长锁却未感到一丝清凉。
“柱他娘,你说,这事咋办?”
操劳和疾病夹击下过早衰老的秀娥叹息着:“都怪我身子弱,生下双胞胎就伤了元气,加上四年前心脏病又犯了,这么多年,重担全靠你一个人挑,都是我拖累的。哎,苦命的娃啊!”
长锁宽慰着秀娥,自己额头的川字却凝得更紧。大柱二柱已经九岁,上学的事不能再拖。可家里的情况,只允许他们中的一个去上学。到底让聪明的老大去,还是让敦厚的老二去?
在“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反复纠葛后,长锁和秀娥选择了最古老的抓阄方式。
阄是大柱做的,他将装阄的纸盒伸到二柱跟前,示意弟弟先抓。二柱展开白纸,见到“不去”两个字,就“哇”地一声跑出房去。
此后,二柱在家照顾娘兼帮爹干活,大柱每天从学校回来就教弟弟认字。这样艰涩却平静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六年。
六年后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秀娥因心脏病再度复发被送进医院。听到消息的大柱一口气赶了十几里路来到娘的病床前,看到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大柱急火攻心当即晕倒在地。
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是:大柱遗传了娘的心脏病——二尖瓣关闭不全。因发现较早,若积极治疗,痊愈的可能性较大。听到结果,长锁既忧又喜。大柱醒过来,拍拍身板连说不碍事,死活不让医生开药。
秀娥的病一拖再拖,手术费和风险都相当高。长锁依了秀娥的意思,只在医院躺了两天就带她回家静养了。
大柱不管爹怎么吼,娘怎么叹气,就辍学回来操持家务了。二叔看到长锁一家的窘况,就帮着在城里一家装修公司找了份搬运建材的活计。活不重,腿脚勤快就成。可名额只有一个,哥俩到底谁去呢?长锁掂量了半天,还是用了抓阄的老法子。
依旧是大柱做阄,二柱先抓,依旧是“不去”两个字。
大柱去了装修公司,这一去就是半年,一直没回家,二叔捎回的口信是“一切都好”。
这期间,秀娥的病越来越重。吃药花了不少钱,却不见有什么起色。在一个秋风萧瑟的黄昏,她终因心脏衰竭,走完了坎坷的一生。走时,没能等到大柱,秀娥的眼睛一直不肯闭上。
大柱赶回来时,看到了冰冷的棺材。他一句“娘啊”还没喊完,就晕倒在棺材上。
二柱腮边挂着泪,却又带着怀疑的眼神盯着消瘦和苍白了许多的大柱,内心在嘀咕:打工挣的钱不寄回来给娘看病,何苦现在这样悲伤?
草草安葬了秀娥,长锁一下子苍老了起来。他整宿睡不着觉,想起了十九年前李医生善意的提醒,执意拉俩儿子去医院体检。检查的结果让他傻了眼:大柱二柱都是先天性心脏病。
长锁扑通一声就给医生跪下了:“大夫,求您救救我儿子,求求您!”
医生拉起长锁,建议他带孩子去省城医院做心脏瓣膜修复术。长锁何尝不想啊,可做一个就需要近五万元的手术费,这让他哪里去寻?
长锁求婆婆告奶奶东拼西借了三天,才凑足了一万元。
霜降那天,大柱将借钱回来垂头丧气的爹与好久都不和自己说话的二柱叫到跟前,从腰间掏出一个用布一层层裹起来的红本本,递给长锁说:“爹,用这个去给弟弟做手术吧”。
父子俩满腹疑惑地打开存折,看到了整整四万元存款。
没等长锁问大柱哪来那么多钱,一直沉默的二柱先发话了:“哥,你有这钱,为什么不早早拿回来给娘治病?”
二柱的一句话,催出了大柱的两行清泪。
原来,大柱是去了装修公司上班没错,可去了没一个月,他站在搭板上给师傅递材料时眼前一黑就掉了下去。亏得年轻,摔倒是没摔到哪里,可医生一再强调他的心脏病必须住院静养。
“那段时间没回家,其实一直在医院。让二叔谎报军情,就是怕家里担心。”
大柱顿了顿,擦干眼泪接着说:“那公司还真正规,工资和工伤损失一股脑给了咱四万呢,连同爹借的,够给二柱做手术了。”
听完此番话,二柱这才明白自己错怪了哥。他满脸通红,头摇得拨浪鼓似得不同意给自己手术。
飞来的“巨款”让长锁欢喜,又让他犯愁。到底该给哥俩谁做手术呢?一筹莫展的他再次想到了抓阄。
依旧是大柱做阄,白纸黑字,方方正正折好放进纸盒。二柱示意大柱先抓,大柱乐呵呵地笑着:咱家惯例,小的先抓。二柱犹犹豫豫地将手伸进纸盒,再双手颤抖着打开,纸上只有醒目的一个字“去”。二柱嘴一撇说大柱作弊,抢着要看另一个阄。大柱一张嘴,阄就咽下去了。
二柱死活不同意按抓阄结果办,长锁又找不到别的法子,再次愁得长吁短叹。
不容长锁慢慢思量,大柱二柱就先后晕倒住进了医院。
一日,照顾儿子睡着后的长锁准备回趟家。他一路想着医生的话“哥俩的病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一面绞尽脑汁想出路。在村口,迎上来等候多时的二叔和他带回来的王记者。
经过二叔的简短介绍,满面愁容的长锁终于喜上眉梢。原来,大柱打工的那家建筑公司因质检不合格被暂停整顿,王记者介入采访时从工友那了解到长锁一家的情况,他愿意借助媒体的力量帮帮大柱二柱。
医院里,黄昏时分,大柱一觉醒来时,看到二柱坐在自己床前发呆。大柱眼眶一热,拉过二柱的手:“柱呀,你是不是一直想不通抓阄的事?认为是哥在作弊?”
见二柱轻轻点点头,大柱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哥真的一直在作弊。前两次的阄,哥写的都是‘不去’;第三次,哥写的都是‘去’。所以,上学和打工都是我去,做手术是你去。其实,哥都是为了你好!”
在二柱疑惑的神情中,大柱讲起了悠悠往事。六岁那年哥俩出去割草,大柱因割破了手提前回家,他在窗前无意间听到了爹和娘的对话。
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娘执意要给爹生个儿子,结果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怀孕了,还是一对双胞胎。十月怀胎周折不大,临了却是难产。娘呲牙咧嘴地躺在病床呻吟,李医生在一旁慎重告诫爹:大人孩子只能保一头,否则再耽搁,一个都保不住,而且孩子心脏病遗传的几率较高。
生死攸关的抉择前,痛苦万分的长锁只能借助抓阄。阄显示保大人,或许是上苍开恩,最后母子三人均平安。只是二柱晚出来半小时,李医生说他的身子骨可能更弱点。
“十年来,爹和娘的对话一直刻在我心里。所以,上学、打工哥抢着去,就是不想让你劳累。”二柱听完喊了一声“哥”就紧紧抱住了大柱。
病房外,看到这一幕的长锁、二叔、王记者都不约而同地抹起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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