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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时代
作者 刘郎
河姆渡遗址的远古陶器与上林湖遗址的越窑青瓷,曾见证了陶瓷演进的漫长历史。
陶瓷的世界是给人启示的世界。从蒙昧走向文明,需要悠久的岁月,而从文明走向蒙昧,有时却仅仅是一步之遥。
──题记
在渐次升温的收藏热里,不管有多少新宠出现,古代的陶瓷,却始终是倍受人们关注的主角。古代陶瓷不可再生的特性,决定了它们不可能越来越多,就像太阳不可能打西边出来一样。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太阳却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只要有徜徉的雅兴,多看几家店面,多走几个地摊,你就会和那些号称古瓷、貌似古瓷,但又吃不准到底是不是古瓷的古瓷不期而遇。只需把几件在品貌上尚可看得过去的拿过来一瞧,你便会发现,这些器物的底座上,不是大明宣德的年号,便是大清乾隆的款识,横竖都是古代的事儿。
中国的陶瓷,尤其那种年代久远的古瓷,真是一种极具魅力的物华天宝。漫说是那些经过检验与前人鉴定的等级文物,就是一些散见于民间的私人收藏,也的确具有相当的价值。经过了历史上那么多的浩劫,这些辗转流传的古瓷也算是劫后余生,理应卖个好价钱。但是,世上的古瓷总共才那么多,若要以这种营生不断致富或一夜致富,祖传不多,掘墓犯法,便只好求助于造假。时下通讯发达,已经很难赚到古玩的差价,即使老乡家里有东西,也会跟拍卖会上喊的是同样的价。
说到古代瓷器的造假,不妨先说一说美术作品的造假。一般人都知道,造一张当代的吴冠中,一不小心,那是要对簿公堂的,而造一张清朝的郑板桥,只要买家识不出破绽,这事儿就算攒成了。古瓷的造假,更是如此。我造的是万历,造的是乾隆,你找谁去?再说,古瓷要的就是一个卖点,要的就是一个年代。就这样,那些新鲜的釉料便写成了乾隆的年号,那些刚盖的作坊便烧成了宋代的官窑。
古人讲,器之伪实乃人之伪。今人说,生财的要诀是品牌意识。
尘归尘,土归土,既然认定中国的古瓷是一种真正的品牌,倒还不失黄土的子民未忘祖先的良知。不过,要认真的讲起我们中国人共有的这种文化的品牌,那就说来话长了。
包括古瓷在内的古代艺术品价值的形成,有着非常复杂的因素。虽然并不是说年代越久越好,但作为古代瓷器,年代却无疑是其中一项重要的条件。
中国的陶瓷,由原始到成熟,由粗糙到精美,经过了漫长的年代,悠久的时间。就说这普普通通的一只碗吧,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代人的反复琢磨,才最终演变成了今天的这种器型,因此,仅仅是那些古代的瓷碗,便携带了当时的社会生活与审美习俗的大量信息。
陶瓷是中国人灵魂的投影。质朴敦厚处,让人想到了民间妇女身上的蓝花布:精美华贵处,让人想起了故宫的琉璃瓦。在农村里,它可以是一只田头送饭的瓷罐;在庙堂上,它可以是一件十分精美的祭品。江南瓷器的精细,中原瓷器的热烈,南国瓷器的灵秀,北方瓷器的朴厚,让你无法不想到稻米和小麦,让你无法不想到水乡与山塬,也让你无法不想到长江流域的风俗与黄河故道的乡音。
人们常常说起祖国的历史如何悠久,民族的文化如何灿烂,而中国古代的陶瓷,恰便是祖先们无比杰出的创造,恰便是数千年沧桑迭代的证人。
这便是年代的价值。
但是,你真是要琢磨古瓷的价值,那就不仅仅是考虑一个年代的问题了。行家说,古瓷的学问,深不见底。想把汝官哥钧定和六大窑系真正弄个明白,就得几年的功夫。现在书市上研究古瓷的图书成摞成摞地出,都是供人在收藏的时候学以致用的,这虽然也有对付造假的意思,但也毕竟证明了我们祖国陶瓷文化的博大精深,至少让人知道,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为什么这样了不起。其实,作为收藏,这也是最主要的意义。
古瓷的价值之所以不仅仅限于年代,是因为我们的古人已经把年代的内涵与艺术的价值,像器物与釉色一样烧在了一起。
是的,每当我们仔细审视那些精美的古瓷的时候,它们便像一位淡定的君子,或是一位文静的佳人,向我们讲述起泥土的故事与火焰的传奇。
中国人很讲五行。这种古老的学说认为,天上有五星,人体有五脏,以五行观察天象,有了星象学;以五行观察身体,有了中医学。但对五行最形象的注解,还莫过于陶瓷。陶釉的元素属金,烧陶的材料属木,调泥的物质属水,木材生火,土便是陶瓷的主体了,它既是金之母,木之本,火之子,又是水的补充。总之,在五行之中,它们 是互为表里,互为依存的。正因为我们的祖先将这五行契为一物,世界才有了这种从类文明的成果,才有了这种科学与艺术的完美结晶。
千年的窑火,就这样从不熄灭地延续,无数的瓷器,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烧成。金是毅力,土是智慧,水是心血,火是激情。在漫长的岁月中,东方的文明,优秀的文化,熔铸了中国人共同的生命。
陶瓷的窑变真是神奇无比,君不见,入窑一色,出窑万彩。
意外的缺陷竟然出人所料,人道是,冰纹之美,动魄惊魂。
郑板桥写过这样一副对联:“墨兰数枝宣德纸,苔茗一杯成化窑”。依此看来,中国式的文化情怀,简直就离不开陶瓷艺术给人带来的精神陶冶。现在,社会升平,百姓富裕,人们的生活自然也就有了更高的趣味与追求,把玩一番古代陶瓷的雅念,便既是悠久传统的一脉相承,也是中国文化的顺理成章。
的确,对于古代的陶瓷,你要是真有能够悟到妙处的心境,同时又有得以静静体味的闲暇,那么,这种愉悦,便会像经你亲手点燃的一支细细的香,余烟缭绕,袅袅不绝。但是,假如这件器物的主人,知道了它是一件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赝品,那么,还会有无尽的幽思和绵延的雅兴吗?
本来,出于对前人的崇敬,以及对珍品的痴迷而出现摹仿,倒也无可厚非,王羲之的《兰亭序》问世300多年之后,就出现过虞世南、冯承素和褚遂良的摹本,现在依然是国宝。比起书画作品,瓷器仿古似乎更为普遍,历史上有清一代便是一个高潮,有的仿品几可乱真,甚至比起前朝的作品还具有更完美的艺术水平。仿造古瓷有多种原因,当然包括商业利润。不过,当时的有些仿品,包括那些十分精美的仿品,竟都在款识上写明了“大清康熙仿”或“大清乾隆仿”。
喜欢古代瓷器的朋友,对目前古玩市场的状况,都会有一些深深浅浅的了解。尽管是因为利润,你要是烧得好,而且明说是仿的,也行。荣宝斋的木版水印,在出售的时候,就将身份标得清清楚楚。问题在于,仿古与作伪是两回事,人们所见到的大多数所谓古瓷,竟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更有丑陋不堪,荒唐滑稽者,不由地让人感到了好象有人在说祖先的坏话。
古代瓷器的品位,由诸多的原因凝结而成,其中,文化的环境、技术的背景与工匠的素养,又起着决定的作用。古瓷生产的年代,也就是今天所说的古代,是无法复制的历史,因此,若是以当今急功近利的心态来伪作古人的那份安祥,你便无法不露出蛛丝马迹,露出藏在聪明之后的狡诈。很难设想,十分沉稳而又富有气韵的作品,会诞生于一双浮躁的手。至于那些并不聪明的制作,则只能评价为评论家经常说到的油滑,若是套用围棋边儿上捡来的一句话,那就是──还差着“段”呢。
经济杠杆垢力量真是大。一把泥土经过成型与烧造,竟能一夜致富,一只瓷器经过伪装与欺瞒,竟能转瞬发财,这在以物质为时尚的年月,对人的确是一种诱惑。
有句言是这样说的: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古瓷的作伪,买者的失察,只能致使人们对于鉴赏知识的再次提高,以及对于真正的古代瓷器更加珍视。收藏家就曾这样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古瓷一钱不值,砸它谁都不可惜,现在你试一试,别说是自己的,就是人家的,谁还忍下这个手。
岁月毫不留情地毁灭着天才的创造,并使许多优秀的作品永劫不复。也许正是因为不断的失却,物稀为贵,人们才更加懂得了珍惜。
拥有一件有了一些年代的古瓷是幸福的。这并不仅仅在于它的经济价值。作为真正的具有品位的古瓷收藏者,开始,他只是拥有这件器物,久而久之,在不断深入的研究中,这件器物的客体竟会渐渐消失,而化成人的意识的一部份,化成对于中国文化的更为深层的理解──那便是陶瓷的生命。那是溢彩流光的生命。它曾伴随过郑和七下西洋的船队,曾游动于丝绸之路商旅的驼迹。那是烧进陶瓷的文化的历程。那是人所共知的陶瓷的年代。
尽管有鉴定的高人可以对古瓷立辨真伪,尽管有科学的手段让文物原形毕现,但是,谁也不可能对所有市场上的那些所谓的古瓷过滤一番,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漫长的历史,不可能把每一个细节都原原本本地留给后人,人们也不能把精粗美丑剁出一个界限来。
陶瓷的世界便是如此。
著名的收藏家马未都先生说过一件这样的事:
马先生开始收藏瓷器的时候,在农贸市场里碰见一位老乡,老乡拿出一些瓷器给他看。一打听多少钱,回答说只要几十元,真是不算贵。马先生当时没带分文,就把老乡领到了家里。买卖成交,还留他“同桌共济”。这位老乡酒足饭饱,临走时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你对我太好了,这顿饭,是我离开老家以后吃得最好的一顿。酒有点喝多了。兄弟,我给你说实话吧,卖给你的那些东西,全是假的。”
不能说一顿酒饭就有这么大的力量,但那些瓷器谜底的揭开,确实是靠了真诚的后劲儿。人际交流,最要紧的是诚信,虽然不能把“诚信”简单地解释为“真诚的诚,信诺的信”,但是,既然径先有了真诚,想必,它离诚信便已经不会太远了。
古代瓷器的精美,有时竟让人难以形容,即使是一位善于用语言描摹的高手,也会感到缺乏准确而生动的词汇,因为这瓷器本身就是一种词汇。词汇,是一种让人浮想联翩的尤物。“文明”可以让人想到灿烂,而“诚信”一词,又往往让人想到晶莹与纯正,想到剔透与优良,就像那些十分精美的古瓷的品质。而所有这些品质,又都能用来概括人性中最美好的部份,那便是真,便是善,便是美。
一个国家,当所有的百姓都开始对收藏感兴趣并进一步热衷的时候,就说明这个社会已经进入国泰民安的时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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