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里发一篇旧文：《淴浴》

胡凑

淴浴
　　一到夏天，就会想起淴浴来。
　　“淴浴”，是一个方言词汇。吴方言里把洗澡叫做“淴浴”或“汏浴”。
　　淴浴是一件平常之极的事。如今物质生活优越，人们去淴浴，在家里有淋浴房、浴缸；在外，洗浴中心林立：桑拿浴、中药浴、牛奶浴、花瓣浴、啤酒浴、小鱼浴，花样经百出，各种服务应有尽有。可是在以前的农村，是连一个卫生间也没有的，有的只是每家一个浴盆，奢侈一点的就是浴桶。乡下人对于淴浴是从来不考究的。男人、小孩大都藏在门背后草草地揩一揩了事；女人因为身体结构的不同，又要防止偷窥，所以要将门关牢了，窗遮严了，这才细细地揩。只有在大冬天的时候，才偶尔会去镇上的混堂（公共浴室）淴浴。这也仿佛只局限于男性。曾听说不知哪个镇上开了一家浴室，居然两年没有女性光顾。
　　每天都要淴浴，为什么偏要到了夏天的时候才会想到呢？我这里所叙述的淴浴可有别于日常的洗澡，准确些应该叫做“淴冷浴”。淴冷浴，就是在夏天时到河里面去洗澡（其实，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洗澡）。冬天淴冷浴，就成冬泳了，一般人吃不消的。
　　江南地区，水道纵横，一到夏天就是游泳者的天堂。我隐约记得自己是在九岁那年学会游泳的。每到傍晚，只有我一个小孩子站在岸上，看着大孩子和大人们在水里像只青蛙一样四肢灵活地拨动着，一会儿又像鱼鹰似的“钻鼻头拱拱”（扎猛子）潜下去，不见了踪影，等了好一会儿才从不远的水面上猛地钻出来，心里羡慕不已。没多久，我终于可以下水了，因为娘舅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为我买了一个救生圈。第一次就出了意外，因为人太小，双手没抓住救生圈，整个人一下子就从中间溜出去，直往下沉。幸亏表哥眼明手快把我捞了起来。我呛了几口水，大哭，从此就有些惧水。以后下水，表哥总在一旁看好我，或是在救生圈上绑一根细绳子，看我漂远了，就拉近些。和水接触的时间多了，也就不再害怕起来。慢慢的，我已经可以抱着救生圈，双脚拍腾起大片白色水花，去追逐那些大孩子，但却仍远远的落在后头。
　　我已不满足于此，于是央求表哥教我真正的游泳。
　　起先是双手扶着河滩上的石板，两脚轻轻地蹬，感觉到身体正在向上浮起，再把手放开石板，也慢慢划动起来，等身体往下沉的时候，双手又不由自主地抓住石板。如此练习了几天，胆子有些大了，就与表哥来到宽阔点的河边去练习。这时双手已经没有了救命稻草，心里紧张起来，四肢并用，拼命乱划乱蹬，可还是不断沉下去，表哥连忙把我托起，饶是如此，已经喝了两口水。随着河水喝得越多，我也慢慢悟出门道，懂得如何去掌握自己身体的沉浮。不出一星期，我已经可以游出几十米开外。学会了游泳，使我开心了一个暑假，这要感谢我的表哥，他是我游泳的启蒙老师。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一到夏天的暑假，基本上每天淴两次冷浴。一次是在中午，一次是在傍晚，每次不把手掌泡得发白、发皱是不会上岸的。我不光学会了蛙泳，还学蝶泳；为了节省体力，我还学仰泳。淴浴与我，如鱼得水一般。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尾鱼，自由自在的游弋在这片广阔而新奇的水域里。
　　年少的心无所畏惧，怎么惊险怎么来。
　　先说说跳水。我们的跳水不是电视里看到的那种运动，什么“反身翻腾两周半”、“向前飞身翻腾一周半”，没那么优雅，更没那本事。我们只是瞎跳，动作蠢笨且难看已极。一开始有些畏惧，只是捏住了鼻子闭紧了眼从机帆船上往下跳。胆量大了，就从桥上往下跳。这种跳水的方式是有点窍门的，要注意调整身体角度的，最忌就是身体与河面成平行线，那非把胸口拍打的通红不可。跳的多，就变着花样来。三、五个人一起跳，或是像集体跳绳似的挨个跳。但有一天终于出事了。也许是桥太高、水太浅的缘故，一个同伴从桥上跳下去碰到了河底锋利的“快口”，差点把半个大脚趾削掉。这件事在我们这群淴浴爱好者中引起了不小的震慑作用。从此，再也没人敢从桥上往下跳。
　　再说扎猛子。练习的时候，先是捏住鼻子闭紧眼憋住气往水里钻，随即发现用一只手去划水，前进的速度很慢，一口气又不能憋得太久，于是把捏鼻子的另一手解放出来参与划水的工作。这并不妨碍什么，只是河水把鼻孔灌满而已，只要不吸气就行。因为是闭着眼扎猛子的，所以只是在水里朝准一个方向瞎钻一气。这导致又一次惊险事的发生。某次，我像往常一样，一个猛子扎下去，往上钻时，感觉头顶有一层软软的东西罩着钻不出水面，心里一急，呛了几口水，慌忙地转身又往下潜去，紧紧憋住这口许久没出的浊气，游出老远才探出头来。一看原来竟钻到一大滩厚厚的水花生下面去了。我拍着起伏的胸口，惊魂未定，暗叫庆幸。从此，以后再也不敢闭着眼扎猛子。其实，在水里睁眼不是很难受，望出去墨绿色一片，越往下越暗。这是与岸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充满神秘感。到了上岸的时候，眼睛感觉有些异样，回家一照镜子，眼睛像两颗杨梅一样通红。
　　下河淴浴并不是男人的专权。女人去河里淴浴总是有些顾忌。她们大都是在人少的时候或是暮色四合、暑气稍退的时候才去，穿着衣服和长裤，浸在齐胸深的水里，孵在河滩石上慢慢地擦洗，偶尔也会去河中畅泳一回。等擦洗完，又遮掩着匆匆地跑回屋里换下湿衣服。
　　淴冷浴，本身就已是件令人感兴趣的事了，尤其是对于半大不小的孩子，更是充满无法抵挡的诱惑力。但真正吸引我的并不仅仅是淴冷浴，而是伴随淴冷浴产生的各种有趣的活动，譬如挖蚌、挖蟹、张丝网、摸螺蛳等等。
　　挖蚌。下水前，总要拿着一只木脚盆。木盆是用来装蚌的。将木盆像小船一样浮在水面上，人一边游一边推，游的累了还可以搭把手。蚌这种软体动物，一般生活在干净的浅滩附近，有的地方水只有齐颈深，慢慢用脚去掭，掭到硬硬的有些锋角的东西就是蚌。于是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面上只看见两只朝天的脚掌拍出一个水花，一忽儿人破水而出，手里已多了一只蚌。半天不到，就可满载而归。装满蚌的木盆吃水很深，彷佛一艘满载湖沙的“塌水船”，要既轻且慢地推，盆中进水很容易引起沉没，那时就追悔莫及。蚌挖回来，用刀劈开两爿壳，将肉剔出、切碎了给鸭吃。鸭多吃了活食，生的蛋做成咸鸭蛋，很美味。蛋黄又红又沙且油多，时有双黄蛋。蚌肉也可做菜，但一般多在冬天。我娘妗做的“蚌肉烧青菜”堪称一品，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也算是一道佳肴。蚌壳也有用处，它为牲畜提供很好的钙质来源。蚌壳经焚烧后脆得像饼干一样，人们将它碾成粉状，拌在饲料中喂猪。
　　游得累了可以在桥堍下的石堆上小憩。休息也不闲着。水下的石头缝里是鱼虾的天然巢穴。最有趣的是捉“土婆鱼”，把食指伸进石缝里，时常会有土婆鱼来咬你的指头。细细密密的牙齿轻噬指尖，无关痛痒，仿佛在挠你的心窝，令人产生新奇的感觉。土婆鱼动作迟钝，等它正咬得起劲，大拇指快速扣上去，捏住它的上唇，一下就能将它捉住。提起来一看这条馋鱼，三四寸长，灰不溜秋，巨口细鳞，其貌不扬。可别鄙夷它。灶头上烧饭时炖上一碗“土婆鱼炖蛋”，鲜得眉毛也掉下来。石缝里不光有土婆鱼、小青虾。有一次，我竟在里面摸到了五六粒蛋，圆圆的，仿佛小时候经常玩的玻璃球。拿回家给大人看了，才知这是甲鱼的蛋。把蛋放在一只小盒子里，铺上潮湿的湖沙，放在灶头旮旯里孵。于是每天念念不忘的去察看，并洒点水，保持湿度。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真的陆续孵出了小甲鱼。这可高兴坏了我。我把小甲鱼养在一只大敞缸里，天天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可是，小甲鱼连暑假都没过完就全死了，可能是水太少又没有遮阴而被晒死的。这让我戚戚然好几天。
　　表哥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河水清澈。两岸长着一种藤本植物——野葡萄。每次淴浴游过岸边，就会看见一丛丛茂盛的野葡萄结满一串串青青的果实，羞涩地垂在水面上，宛若小家碧玉。慢慢的看着野葡萄由青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天气也在逐渐转凉。等到野葡萄完全变黑，夏天也要接近尾声了。夏秋之交的野葡萄，熟得娇艳欲滴。我喜欢这种成熟的黑色浆果，果皮外面蒙着一层白霜。诱人的黑色，就像少女的明眸，吸引着我去采撷。野葡萄除了叶子与葡萄相像之外，果实却是不同的。野葡萄很小。小得就像一颗酒酿丸子。薄薄的果皮包裹着蜜一样的肉汁。我自从尝过这种美妙的山野滋养，就已经对其它的水果嗤之以鼻了。
　　天气已经变凉，快立秋了。立秋之后，就不再适宜去河里淴冷浴。少年时候的我，酷爱这项活动。淴冷浴，承载我许多美好的童年回忆，如今却已是不能够了。崛起的乡镇工业、飞速发展的乡镇经济，带来舒适的物质生活，也带来环境的严重污染。天空不再蔚蓝，空气不再新鲜，河水不再清澈••••••
　　淴冷浴，已成绝响！
　　

暮雪

凉爽的味道，只是如今没有了小河，没有了很多

芳紫陌

淴冷浴，本身就已是件令人感兴趣的事了，尤其是对于半大不小的孩子，更是充满无法抵挡的诱惑力。但真正吸引我的并不仅仅是淴冷浴，而是伴随淴冷浴产生的各种有趣的活动，譬如挖蚌、挖蟹、张丝网、摸螺蛳等等。

曾经家乡的那条小河给过男孩子这样许多的快乐！

潘霞

那一段淴冷浴的夏日时光已不复存在，唯记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