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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八点,太阳像个起腻的孩子,左一把右一把将一绺绺发线往人身上裹。我决定去理个发,距离上次有一个多月了。
上次去的那家店关着门,就近去了另外一家。透过玻璃门,见店内环境还算整洁,一个黑发女子坐椅子上歪头看电视,上身着浅蓝色夏衫,蓬蓬着,活像一只刚脱壳的蝉,一不小心就会飞起来。
我对理发师要求六个字:技术好,人清爽。特不喜欢那些头发像受惊火鸡,男扎耳环,有各种纹身的所谓前卫。
理发是技术活儿,也是门艺术,需要生活,交流,认可,平妥,像一件大红大绿大雅大俗的纯棉布衣,平头百姓可以近看手摸鼻子闻,喜欢了就穿上,笑一笑阳光灿烂瓣蕊生香。我最喜欢这样式儿的。
记得以前看过一部电影,讲述老北京一个老理发师傅刘爷走街串巷,为老主顾剃头的故事。北京人喜欢称爷,透着人情味儿。刘爷相当敬业,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全套程序下来贼舒坦。刘爷的剃头挑子一头搁一小碳炉,炉上搁一黄铜脸盆。铜盆上方有一处挂备刀布的“刁斗旗杆”,据说是悬挂“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圣旨用的。挑子另一头有一小凳,供顾客坐,上面有几个小抽屉,刘爷的那套傢巴什儿一样一样分放在小抽屉里,随时取用。无论多热天,他都会穿得齐齐整整,因为要走街串巷,登堂入室,穿戴整齐是行规。看完电影我心里、头皮都有些隐隐作痒,特想体验一下刘爷手艺,听一听刘爷地道的京片子,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他满脸皱折里绽开着的刻着老皇城根儿印记的一朵朵清爽的花儿。
遗憾的是我理发以来从没遇见那种电影里刘爷式的花儿,难不成那种微笑那种花儿那种熨贴只存在于电影里面?该不会那种花儿对于生长的壤食特别挑剔,只在老北京那段时间那块空间里面才会生根发芽含苞而华?
在我姑父脸上也没发现那种刘爷式的花儿,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姑父是理发师,早年在县城一家理发店,后不知何故回家务农。姑婚后,我理发多去找姑父。星期天,骑辆车子,六七里路,很快就到。中午好吃好喝,吃完理发。姑父找出工具,也不问我什么发型。我有时怀疑他只会理平头。我低头,听一只咬发小怪咯达咯达由脑后往前一路啃,啃完后换作老牛舌头哧哧舔去脖颈后的汗毛,修好鬓角,再洗一遍把碎头发梳干净了完活儿。他自顾自地操作,不太说话。夏天理发,我每每被他催眠,特困。村里好些臭男人找他理发,个个爱抽烟,满口黄牙说些浪话。姑父笑,姑在一边缝纫机上做衣服,笑骂他们满嘴胡吣。我以为他们去理发主要是为看姑,姑漂亮,性格爽快。姑父父母早亡,姑进门当家,里外一把手。姑父每五天去赶集理发,挣点儿碎银。后来我终于看到诞生于姑父壤食上的两朵花儿。从那以后,我去理发还要顺便帮带俩小丫头,烦人得很。
儿子三岁前都是等他睡实后我给他理发,像鬼剃头,醒来头在发没了。之前去理发店,理发师每每被儿子的“护发运动”闹得六神无主,只好作罢。后来和儿子说起这事,“不要小瞧老爸,我也当过四年理发师。”他嗤之一鼻,“就您?饶了我吧,人家理发要钱,您还不得要人命呀!”
我没骗他。在烟台上学时,我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理发培训班。半天培训结束,领了剪刀、梳子、一块白围裙,草草开张。开始手生艺潮,我拿我们宿舍老大练手。可怜他一头秀发被我折腾得由长变短,由平变坑,由大坑变小坑,像是遭到不规则轰炸,到处是着弹点。最后终于找平,剃成光头。我劝他,这样凉快去火。老大的头就是活招牌,后来慢慢人气渐涨,外班人也来。我把这当成创作,看着一头鸡窝乱草在我手里涅磐也小有成就。四年下来,每每上街,见男生先看头,想着留啥发型顺眼。
我只给班里一个女生理过发,还被骂作贱。一天晚自习,她一脸诚恳,“三哥,能不能帮我剪剪发,头发有些长了。”我很意外,说“我只会剪男式的。”她小声哀求:“三哥,帮帮我吧,把后面长的稍微剪齐就行。”我面露难色,不忍再拒,答应试试。第二天我在教室为她剪发,男女同学众目睽睽。晚上回宿舍,老四说我,“三哥,你真够贱的!她对咱小五那样你还给她剪头,你闲的呀!”在我们宿舍弟兄眼里,她是女陈世美。入学后第一个冬天,她主动追我们宿舍老五。入学后第三个秋天,她提出分手,和本班另一同学恋爱。老五伤痛欲绝,醉酒、旷课,自虐种种。她多次哭求我劝老五别那样。毕业时她说,“三哥,我很感激你,谢谢你给我理发。”
“妈,我找不着袜子。”一个女孩儿声音打断我思绪。
“妈妈忙,自己找。撕点纸,把地上的血擦干净,一会儿干了不好擦了。”
血!?
“小孩子流鼻血,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声音轻柔,像自言自语。
“经常这样?”我迟疑了下,问她。
“好几回了。等着上网查查。”
“我把东西放门口了呀!咹?”门口一个穿土黄色体恤建筑工人模样的男子隔着门喊。
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绺头发继续剪。
“男爷们儿不让人理。”她的话我没听懂,不好接。她继续说,“昨天晚上他回来晚了,听着车响不见人进屋,打电话不接。我早早地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韭菜苔,他就爱吃这个,别的菜不吃;想着他在外面干了一天活儿,累了一天了,给他做点儿好吃的,谁成想他不接电话。我生气自己睡下了,菜也不炒了,不是朝我耍脾气吗?我还就不做了。后来他回来挺晚的,自己下了碗面条。”
“他跑车?”
“嗯,在水泥厂拉水泥。整天不着家,在外面吃呀喝呀玩儿呀,家里大小事儿不管,都是我处理。我又要理发,还要管孩子,做饭,洗衣服,就这,还总朝我发脾气,你要真是挣大钱,干大事业,在外面累了受气了回来发发脾气我也不跟你计较,好几大十的人了,在外面跑一天挣不了几个钱还时不时地朝我使性子。以前我还和他吵,这几年孩子大了我也懒得和他吵了,惹急了就不理他。他就吃这个,这不,刚才上赶着说话。”
“刚才那个人是你对像?”
“嗯。”
“孩子多大了?”
“9岁。”
“就一个孩子?”
“一个。”
“以为你们还有个更大点儿的孩子呢。”
“我是不是特显大?”洗头间隙,她照了照镜子迟疑地问我。
“是你对像显大。”我撒了个谎。
她听了以后显然挺高兴,拢了拢头发,笑着说:“呵呵,老百姓,整天在外面跑车,干得又是脏活儿,你瞧他折腾的那样儿,才三十六就那么多抬头纹,像个小老头。就这样还耍臭脾气,不招人待见。”
“都不容易,互相理解,家和万事兴。”
“呵呵,老百姓日子凑合着过,心齐就能往前奔。”
回来路上,河边垂柳枝叶摇摆,有些长枝条都扫着河沿了。嗯,也该剪剪了。等着冬来剪吧,我相信它的手艺,不知道它的脸上会不会绽开那种电影里刘爷式的花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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