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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的人们一直那样过日子:晨光里,鸡鸣,开门;落日里,黄昏后,孩子老婆热床头。斑斓的麦橙色和菜花黄里,他们演译着最真的自己。
天空偶然划过的飞鸟如跳动的五线谱奏出了小村如水的乐章。一支支酸甜苦辣顺着绕村的娘娘河弯弯流淌;一首首喜怒哀乐随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在空中蒙蒙散去;一曲曲前尘后世跟着柳梢的月头扁了又圆,圆了又扁。
老根
一间狭窄的屋子,两张麻将桌子。满屋子的烟雾,一屋子的闲人。
“门清,七对,杠开,每家6块钱。”今天手气不错,连了4个头了。老根乐呵呵地一边洗麻将,一边数着面前的票子。
他忽然停下洗麻将的手,大声说“什尼啊?每家6块,三六一十八,怎么我这块就17块钱啊?还有哪个少来一块钱?”
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回他“神经,哪个少把你钱了?!”
老根再次点点刚刚收到钱,数来数去还是17块。老根脸通红,两条卧蚕眉拧成了疙瘩,一双眯眯眼瞪得大大了的,看到里面的根根血丝。老根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怂人,不是个东西。一块钱都不值,鸟人.....”
另外三人不开心了“不就一块钱吗,你骂什尼人啊?”“哪个是怂?你才不是个东西呢!”
老根急了,“没意思,不来了!”一转身,拿起面前的火柴和“一品梅”香烟,就离开桌面,往外跑。
开赌场的老驼子赶忙来劝,拉不住,只好又赖皮赖脸的拖来桌边一个“相后隐”的替老根的窝子。
老根走后,一屋子人都议论开了。
有的说“老根不得说头了。一块钱,多大个事?说翻脸就翻脸了,小人菩萨。”
还有的说“他吃香烟舍得呢,“一品梅”5块钱一包呢,“大前门”、“大运河” 3块钱一包不能吃啊?死不学好!”
正说的热闹,忽听谁大声“咦,那不是一块钱啊?”众人循声望去,一个钢币好好地躺在老根刚才坐的桌腿子旁边呢。老驼子赶紧走来捡起,放进口袋“算打水子的钱了”{打麻将和牌的人按之先说好的,交一定数量的钱给开赌场的人}。一片唏嘘后,又是啪啪的甩牌声和炒豆般的洗麻将声,没人再提老根。
老根,四方大脸,鼻直口阔,最特别的是脸上长着一副关二爷似的卧蚕眉和眯风眼。老根地里庄稼没人家长得好,小日子也没人家过滋润,可他吃烟、喝酒、打麻将,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老根小时候早早地就没了亲娘亲老子,年纪轻轻就娶了比他年长15岁的英嫂,算是“招夫养子”。因为英嫂是小村里出名的“母老虎”而且她和老根年纪相差太大,两个弟弟曾经极力反对他们的结合。老根说“我不想打一辈子光棍。我们家穷得什么都没有,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还讲究什尼!” 年轻的老根和英嫂也生了一男一女,吵吵闹闹,坎坎坷坷总算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那时两个常常饿着肚子的弟弟,从来不指望大哥会送点吃的穿的什么,他们背后都叫他“亡国奴”。平常家里来个亲戚朋友什么的,老根只躲在灶台后面磨蹭,总是英嫂堂前,桌边的招呼。碰到具体的事情,他总推说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什么都不管不问,也难怪家里什么事都是能干的英嫂说了算。
老根浑身的怪习惯、臭毛病,让人不晓得怎么去评说他。
他穿了新衣服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想着法地要从身上剥下来在水里泡泡搓搓。身上那件四个兜的工作服还是英嫂多年前从上海亲戚家带回来的,已经被他穿得看不见原来的颜色了。老根常常炒碗蚕豆撒点盐水,或者小咸菜炖豆腐就可以弄二两“八宝春”,高兴了一个鱼头,两只蟹钳就可以喝个痛快。喝得舒心时还哼两句扬州小调“十八摸”或者吼声把“栽秧号子”。以前生产队的水牛是老根保养的,每到三夏大忙季节,水牛耙田时节老根就是小村里最红火的人。总是见他嘴里叼着别人家发的香烟,有时两个耳朵上还夹得满满的,歪着头,眯着眼嘴里“驾--”啊“嗷--”的指挥着默默劳作的水牛,像在指挥千军万马那样神气。
老根对新牌子的香烟情有独钟,有时为了偿到眼馋好久的新牌子,他会毫无顾忌地动歪脑筋,做点出格的事。老根常去村东头老陈的烟酒店去玩,一边可以跟老陈谈谈什么酒最好喝不伤头 ,一边瞄着他的柜台里有没有上市什么新牌子的香烟。一天发现了两包“画苑”,他眼睛一亮,“画苑”没见过嘛,才进家来的啊?”一脸的欣喜。老根摸摸口袋,空空的,钱都在英嫂那里呢。去跟她讨钱买香烟,肯定又要挨骂,不如自己想办法先斩后奏。老根回去后屋前屋后地转,下午终于去老陈那买了两包“画苑”。刚把接到手的香烟点起来,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就听到英嫂哭哭啼啼一路骂来了。“老根你个不学好的东西,你把我留着换面粉的麦子弄到哪去了?”老根知道英嫂的厉害,被她缠上就一时甩不掉的,赶紧找个空挡溜了,可怜英嫂一个人在那呼天哭地的吵闹。原来老根趁英嫂不在家,把西屋里大半袋子麦子买到邻村面粉店里去换了几个钱,买烟抽了。
老根常说“人活一辈子,要对得起自己,也不枉投回人胎”。
要不是老儿子,老根也要算个快活人了。英嫂与前夫的两个儿子先后结婚了,自己的女儿也嫁到江南去了,最烦心是他的老儿子。老儿子是英嫂当初引产引下来的,生下来还有一口气,舍不得扔到茅缸里去,以为养大可以继承香火的。由于在娘胎里脑子就受过药水的刺激,老儿子头脑没得一般男人活络,所以至今也没讨个老婆。前几年就随村里人去城里工程队打工去了,靠做点体力活养活自己。不料在一次攀高中,老儿子摔断了大腿,整整休养了大半年,至今走路还一瘸一跛的。老根只好去伺候老儿子,赖死赖活地跟工程队老板闹了大半年,“一哭二闹三上吊”花样施全了,那个老板最终答应医药费全包了,再给6万元补偿。老根总觉得不是自己卖命地去折腾,这6万块应该还在那个老板口袋里,因此这钱理所当然地就归老根保管了。老儿子觉得在家也没得事做,想想又去工地看门去了。老儿子不在家了,老伴花嫂前几年也归西去了,老根把种得好好的三亩地转给别人种了,他在那6万块上过起小康日子。每天不是麻将就是牌,高兴了就在云里雾里来盅小酒,一个人落得个自在。
老根有的事情做得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让人费解,琢磨不透。
就说英嫂去世办丧事吧。按道理老伴的丧事该由他出面张罗应酬的,他却推给了英嫂的两个儿子办理,自己跟吊唁客人似的只管吃饭。客人全部请的是英嫂前夫那边的人,女儿和老儿子有意见,他却说“你妈妈在世总说我没出息,没得她死鬼{英嫂对前夫的称呼}有用。死了就让她风风光光吧!”最让人费解的是,他居然建议把和他生活40多年的英嫂跟她的前夫葬在一起,宁愿自己百老以后单坟独冢。他说老儿子没个老婆,没个孩子,在他的门里英嫂等于没得孙子,去阎王爷那会受气加罪的。英嫂前夫的两个儿都有家有孩子,在他们家门里等于英嫂就是有孙子、孙女的人了,去了地下不仅不受罪,还是有福气的人呢。女儿和老儿子再和他争执,他红着眼,抽噎“我也没得办法,谁让我一辈子没出息呢,她活着没跟我风光一天......”
后来这事小村议论了好多天,连平常最不爱说长道短的老校长也发表意见,这真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史里最稀奇的事--把自己的老婆推给别人!他还算是个男人?还算是个人?!当然,老根也成了小村里被人议论的稀罕人了。
说着说着,老根来了。你看他,头发梳的油光光的,走路不紧不慢。奇怪的是,一双卧蚕眉,一对眯风眼长在他脸上怎么也找不到关二爷的风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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