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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监考,手机响了,陌生号码。我说你好,他说你好,忙吗,我说不忙,请问哪位,他说哦,听不出我是谁了呀,听不出那就算了啦,贵人多忘事嘛,要不你猜猜,猜不着啊,猜不着就算了……我嘴角挂着冷笑,耐足性子听他罗嗦,切,哪里跑来的野男人,跟我撒娇,我听不出咋了,值当酸气冲天吗,忘事就是贵人吗,贵人我还需要监什么劳什子考?算了就算了,爱谁谁,本妇女不稀得知道。可是,当听他说“猜猜”时,我还是没耐住,腾的一下火了,清一清嗓子,柔声道,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得监考了。他说,哦,那你忙吧,有空常联系,我是王永胜。我一下跳起来,哇,哇,王永胜呀……
王永胜是第一个给我写情书的男人。
王永胜是我的初三同学,我同桌小蜜的邻居,同班一年,他坐在教室的哪一排我都不知道,因为他太不起眼,面前走过,让人从不想着要目送一下下。印象中他总是弓腰缩头,尖脑门,小眼睛,一说话眼珠在眼皮底下滴溜乱转,却从不看人,看见他,你不自觉就会想到“贼眉鼠眼”几个字,觉得他叫“永胜”真是奢侈。我那时住教师家属区,凡事方便,助人为乐。他是怎么跟我借的洗衣粉我都忘了,只记得还。黑,漆黑,我从屋里出来,站在墙角高声问,谁呀,谁找我?他站在山墙阴影处吭一声,我循声扶墙,说哪儿呢哪儿呢?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一个什么东西交到我手心,悄声说,还你洗衣粉,然后转身就跑。我攥着拳头莫名其妙,回到房里一看,的确是半袋洗衣粉,袋口紧紧裹在一起,外面包着一封信。那是一封命运尴尬的信,字体的歪扭,语法的错误,横看竖看研究半夜,竟让我没看出它是一封情书。后来我们就毕了业。
监考回来看手机,五个未接电话。拨打,通了,我说不好意思啊,刚才监考去了,你还在市里吧,老同学多年没见我请你吃饭……对方突然说,你知道我是谁?我一下愣住了,我,我,我,不是王永胜吗,他刚才给我电话,我以为还是他呢……对方呵呵笑,说,老同学中你只记得王永胜呀,声音浑厚,语气沉稳。我恍然,说,孙明亮!
孙明亮是王永胜的死党,我的初恋对象,小蜜曾经的未婚夫。王永胜与孙明亮,一个形象委琐,一个气质深沉,一个成绩垫底,一个学业优秀,一个社会深造,一个科班出身。但不知怎么他们关系特好,穿一条裤子的那种,当年孙明亮考上中专没钱念,是王永胜拿打工挣来的钱帮其度过难关。孙明亮坐在我们的斜后方,单眼皮,宽嘴巴,眼神冷峻,嘴角坚毅,爱打篮球,理科成绩特好,小蜜有时候扭身跟他讨论问题,我靠墙坐着,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后来我们三个念同一所高中,他们理科,我文科,不再常碰面,高三那年他打篮球碰折了右手,吊着白色绷带来来去去,倒是显眼。也就因为这个伤,他的本科梦破灭,草草读了一个小中专。
应该是高二下期吧,他还没有受伤,沉稳洒脱的样子,有一天托人给我电影票。那时候流行泡影院,有个蓝宝石影城情调好,但令人为难的是需从前门进场,朦胧的浅蓝色荧光里,我蹑足从前排走过,觉得全场的目光都被我撞落。找到位置坐下,才发现孙明亮正坐在旁边,一座之隔。我直直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心湿潮。过了一会,他突然挪过来,我只觉发梢飘飘,恍然间触到了天花板。他终于开口,说,那个,王永胜从深圳回来了,他托我交你一封信。啪唧,我似乎突然被摔到了地面上,一点点清醒,一点点恼羞,一点点成怒,碰也不碰他捏着的书信,一言未发,起身走掉了。两天后他托人给我一封信,说什么“几天来不知所以”,说什么“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说什么“自己没有资格爱”,云云,我余怒未消,不予理睬。此后便无消息。大学毕业前一年,他突然以小蜜男友的身份出现,在我们学校附近租了间民房,两个人同居,小蜜偶尔带我去玩,我们嘻嘻哈哈一起做饭吃,小蜜曾偷偷给我看他在外地读中专时女友的照片,说是什么窑场主的独生女儿,丑陋但有钱,供他完成了学业。临近毕业的一个夜晚,有人找我,我满怀狐疑跑到操场,单杠下站着孙明亮,我说,呀,咋是你!他幽幽地笑,说,不能是我吗,我说能呀,我帮你去叫小蜜,他说别叫,我是来找你的,我挠挠头发,说,怎么会找我呢,找我还不是叫我替你喊小蜜嘛,奇怪,你应该知道小蜜在哪个寝室呀……我说着话转身走了,并没有去喊小蜜。明亮和小蜜亲亲热热谈了几年,小蜜的母亲都已经在收集新棉准备婚事了,他们却突然分了手,我一直不能问原因,小蜜不给我张口的机会。
我欣然接受了他们的约会。少年同学,多么亲切呀,20年不见,他们都有怎么样的变化呢。王永胜还是那个缩手畏脚的小模样吗,从他婆婆妈妈的电话来看应该是,不过没关系,人到中年,在乎的是青春年少的那份同窗情,何况他还给我写过情书呢,要说这家伙也真郁闷,两封情书都石沉大海,不知当年是否因我而苦恼过。孙明亮我是想见一见的,前些年是想着抱打不平,要当面质问他为什么甩掉小蜜,而事过境迁,那个念头早已淡了,只是想,见一见。
接到孙明亮电话的时候我正站在镜子前犹豫该穿哪件衣服,孙明亮说可以出来吗,我们到了,在你们校门口呢,我说好的,最终选择了一条线条简洁的黑色连衣裙,端庄大方的那种。一路张望,竟然有点紧张。栅栏门外有人招手,瘦瘦高高,略带点南方口音,说,好难请哦,老同学来访也不热情,我说哪里哪里,定睛看认出是王永胜,脑门依然窄狭,眼耳口鼻却疏朗了许多,说话轻轻软软,似乎怕吓了人。孙明亮站在旁边,面色黝黑,肚腩凸显,他眯着眼睛看我,微微笑,突然说,胖了!我说,老啦!王永胜说,20年啦!
附近小酒馆,气氛出奇地好,他们吃着,说着,忆苦思甜,各晒成就。孙明亮的脸很快红起来,他一再为饭馆的寒酸而抱歉,掏出一卷钱给我看,说,你看,我从工地过来,一说要请老同学吃饭,老板一把掏出了八千块,下次吧,下次一定找个好点的地方!说着话,咕咚咕咚喝酒,吧唧吧唧嚼菜,举手投足竟然是有些邋遢的。他说你知道吗,当初你在我们眼里那就是书香门第高贵公主,我是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穷啊,你没经历过你不知道,贫穷能让人心理变态……我从小学到中学,每天回家都得给瘫痪在床的母亲洗尿布,永胜家一下雨都得拿塑料布盖房顶……我静静坐着,像在听一个久远的故事,脑海里浮出那个冷傲少年的模样。说起房子他们谈起了投资,王永胜说县城的房子跟南边比真是便宜,想在市里再买一套,孙明亮说建筑包工有利润,就是垫资有风险,王永胜说你要用钱吭一声,三十五十万我还拿得出,孙明亮说你放心我会给你投资分红……我插不上话,坐在一旁无聊,进而落寞起来,终于忍不住,胡乱打断他们,饶有兴趣看孙明亮,说,哎,听说你在外读中专时谈了一个——咋又回来打拼了呢?孙明亮笑了,说,那可真是,那小妮子对我可好了,工作她爹都给我安排好了,可家里老父亲非叫回来,说再穷也不能做上门女婿。我说,就因为父亲反对你就甩手回来了?他说是啊,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顿了一下,试探道,那——小蜜呢,为什么分手?他显出吃惊的样子,说,你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小蜜从不说。孙明亮垂下眼皮,端起酒杯喝一口,微笑着看我,说,你真不知道?我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说,真不知道。孙明亮叹口气,放下酒杯,拿手指在桌面上敲,说,她不能生育你不知道吗,那个那个,传宗接代,是吧。我立即反驳,不对呀,还没结婚你咋知道——孙明亮用一脸诡秘打断我,眨巴着眼睛冲我笑,说,你傻呀!
我端身坐好,慢慢收起脸上的尴尬,丝丝愤怒在心底聚集。借口,绝对是借口,多年之后他竟然找到了这样的借口,这借口是虚妄的,比“父亲不让做上门女婿就甩掉热恋中的女友”还要令人置疑。我不再说话,替小蜜觉得受到了侮辱,觉得他眨巴眼睛的样子令人恶心。王永胜眯眼吐着烟圈,叹息道,都不容易呀,小蜜是个苦命人。他指的是小蜜结婚十年因为不能生育最终离婚的事情,我头一仰,说,没关系呀,小蜜现在过得很好。孙明亮一脸真诚,附和道,是啊,都不容易,小蜜的确是命苦。我想笑,又不愿意笑,说,是啊,不容易。孙明亮坐直身体,一摇头,似乎想甩掉小蜜话题带来的沉重,举杯道,一晃将近20年,现在想想,一切都成过眼云烟,还是同学亲呀,啥时候,约上小蜜,咱们一块儿坐坐,我手持酒杯在桌面上一磕,说,嗯,过眼云烟。
到家接到小蜜电话,说,王永胜见了吗,再三问我要你的电话,我说见啦,刚吃完饭,小蜜说咋样,磨磨叽叽,还是那么讨厌吧,我说不讨厌啊,出落了,挺男人的,小蜜嘿嘿笑,说,给你显摆他买房了吧,我嘿嘿笑,说,你当年也不帮你邻居说说好话,要不现在我也不用租房住了,小蜜说我呸,你正眼都不瞧一下,根本不理人家的求爱嘛!我说哪里呀,我压根没明白他想干什么,爱我就对我明说嘛——哎,我还见了一个人,猜猜是谁!小蜜干笑一声,说,谁?我仰身倒在床上,兴高采烈状,说,孙明亮呀,没心没肺的家伙,见面就说我胖,再三再四说我胖,我哪胖了,我胖吗你说,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肚子都撅上天了还说别人胖!还说找机会约你一块儿坐坐呢,哼,一句人话都不会说,跟他坐个屁,你说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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