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复制链接]

碎红如绣

主楼

发表于 2011-8-13 23:1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迪克先生的秘密即是瓦伦先生的秘密。自从瓦伦先生把它完整地告诉迪克后，这秘密就悄然转嫁到了迪克先生头上。像所有怀揣秘密的其他人一样，迪克先生焦躁不安、心神不宁，每个深夜像猫头鹰那样溜圆了眼睛。反观瓦伦先生，则神采焕然，面目一新。迪克先生很愤怒，愤怒的迪克先生像头渴极了的山羊，焦灼地原地打圈——迪克家的卧室、厨房、逼仄的卫生间都见证了这点。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假如不是迪克先生约请瓦伦先生到家里浅酌叙旧的话。有那么一阵子，迪克先生无事可干，主要任务是到街心花园去散步。晴雨不落。迪克先生夹着公文包在公园里晃荡：观看天色或者呆蹭在长椅上，一声不哼。迪克先生和那些溜鸟侍狗的老人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他的内心时常会涌现出一股庞大的悲愤的力量，迪克先生说不清楚它从哪儿来，他只是体验到了无法描述的孤独。退休以前，迪克先生是某家大型纺织厂的采购科长，每天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人物，那时候迪克先生未曾感觉到丝毫不适，他就是纺织厂的一颗心脏____有多少订单，是从迪克先生的笔下，从迪克先生令人瞠目结舌的酒量转化成为工厂源源不绝的资金的啊？厂长曾在全厂年会上表彰迪克先生是工厂绝对的核心力量，号召全厂人员都向他学习。迪克先生是骄傲的。他没预想过退休以后会这样：生活翻了个个儿，纺织厂倒闭了（这还真应了他是纺织厂心脏的比喻），迪克先生自己呢，也像那个荒废了的车间一样，静静等候时光的清扫和打发。

　　迪克先生在一次散步中巧遇瓦伦先生。当时瓦伦先生十分忧郁地盘坐在一棵古榕树下，眉目不展。迪克先生犹疑了一下，这当儿瓦伦也看见了迪克，兴奋地直挥手。

　　“嘿，迪克！”瓦伦先生热情如火，“原来你也在这里。”

　　要迪克先生评价瓦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你知道，他只是一个守门人，从前和迪克的交谈仅限于上下班时的两句：迪克科长早，迪克科长慢走。迪克先生甚至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相貌（当然，对迪克来说，大部分人都似沧海一粟），迪克先生更不会和一个守门人有什么交集，假如不是那个该死的小偷撬开迪克先生的保险柜，不是瓦伦正好值班瞧见小毛贼对着迪克挥舞匕首的话——瓦伦制服小偷同时窥见了迪克先生的秘密：一个混装了金条、美元和人民币的“小金库”。

　　迪克先生为此懊悔不迭。瓦伦先生却表现得相当镇定。他帮迪克先生收拾好办公桌，陪同迪克去了医务室，对睡眼朦胧的医师撒谎，说迪克先生手臂上的擦伤是因为在大门口不慎摔了一跤。

　　之后数月迪克先生惶恐不安，瓦伦依旧对他恭敬有加。迪克夫人曾就此事发表建议，她说应该好好感谢瓦伦先生，以显示迪克并非知恩不报。她的好意遭到了瓦伦的拒绝，瓦伦说我是工厂的守门员这是我职责所在。瓦伦丝毫不提保险柜的事。于是迪克夫人又猜测瓦伦自己也干了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事：工厂最近不是总丢货吗？迪克夫人洋洋自得。不管怎样，迪克先生又习惯了在瓦伦面前扬起下颌，腆起肚皮走路，也马上习惯了瓦伦每天的两句招呼，直到瓦伦辞职离开。

　　这时候，迪克先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2

　　有关瓦伦先生的秘密，要从他离开纺织厂开始说起。

　　瓦伦先生是个拥有闲适秉性和凶悍夫人的男人。照瓦伦先生的本意呢，留在纺织厂没有什么不妥，日子清闲，收入也算过得去。然而瓦伦太太不乐意。瓦伦太太穿着地摊上购来的冒牌T裇，双手叉腰的样子像一只茶壶：她下定决心逼瓦伦先生赚大钱。那个年代，凡是和四个轮子沾边的工作收入丰厚。瓦伦先生一半无奈一半新奇地开上了货车，在A城与B城之间奔波。瓦伦先生对他的新职业还算满意，他忽略了自己的安全。我不想说那是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事实上那天天气不错。夜沉淀为一碇蓝，半空悬浮着淡淡的云朵与月光。瓦伦先生吹着口哨，飞驰在道路上。瓦伦先生记得当时自己吹的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等他猛然意识到货车尾部扫到东西的时候，一脚刹车，大汗淋漓。瓦伦先生并没有下车察看倒在货车下面的东西，他颤颤兢兢地掏出烟长吸一口，然后朝四周环望一圈，火速地上档、启动车子，他甚至来不及朝后视镜瞥上一眼。

　　这成了瓦伦先生的梦魇。一闭上眼，瓦伦先生就置身于淡白色的月光下闵寂无人的乡村道路。货车下面缓缓钻出一位少年，纸人那样飘到瓦伦先生的跟前。瓦伦先生往往在纸人掐住自己脖子的瞬间惊跳醒来。

　　瓦伦夫人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瓦伦先生执意要卖掉车子回到纺织厂。瓦伦先生态度异常坚定，他朝瓦伦夫人吹胡子瞪眼睛，还对她抡起了拳头。她自然想不到，新闻里播放的那个丑陋的死孩子，会是瓦伦先生的杰作。

　　世事如棋。如果瓦伦先生不回到纺织厂，迪克先生悠哉游哉的日子就不会戛然而止。照迪克夫人的推断，瓦伦在外头犯了事才回来的。可瓦伦不能出事，瓦伦一出事，谁知道他会供出些什么呢？——迪克先生为此再次试探了瓦伦，这一回，瓦伦客客气气地收下礼物，他说：

　　“迪克啊，谁没有些个秘密啊。放心，我不会出卖你。”

　　直到退休，瓦伦坚守着承诺。这让迪克有点感动。他又惧怕再见到瓦伦。无论如何，被人揪住小辫子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这小辫子还极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未来，关于命运。

　　3

　　现在，迪克先生拿捏了瓦伦的秘密。这令他坐立不安。

　　瓦伦先生的秘密，不是酒后绝不失言。它关乎一条人命。迪克每每想起都毛骨悚然。迪克先生几次在金光闪耀的国徽下面徘徊，寻思该不该告诉警察。迪克先生很后悔约瓦伦喝酒，他曾揣测过瓦伦的秘密，止于偷盗布匹和聚众斗殴。没想过居然是“杀人。”迪克先生努力回想瓦伦提这事情的样子，像是预谋好的，有意要说给他听：瓦伦半侧头，眯缝着眼，拿中指掸了一下桌角，说嘿迪克，来听我的秘密。

　　瓦伦早不喊迪克迪科长了。迪克反而踏实不少。平等有让人安静的力量。迪克就凑上耳朵，听瓦伦说他的梦境。俩人都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瓦伦笑容清亮，他终于把这个大包袱甩给了迪克，他并不惧怕迪克会出卖他。对于一个孤独的老头来说，他出卖自己的唯一朋友有什么好处呢？迪克先生不是笨蛋。

　　迪克先生果然没有向警察告秘。迪克先生突然患了病，迅速消瘦下去。偶尔犯糊涂了，还认为他就是那个导致车祸的始作俑者。不是为了他的小金库，瓦伦先生至于辞职吗？——迪克先生犯起诨来，同样当仁不让。大部分时候，迪克先生还是清醒的。清醒的迪克先生一遍遍舔噬瓦伦先生的秘密，然后他嗅出了一丝不对味，迪克先生决定到肇事地点重走一趟。

　　迪克先生看到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他回来时完全恢复了原先的仪态，有人瞧见迪克先生捧着一叠泛黄的报纸去了瓦伦先生那里。半小时后，迪克先生低着脑袋沮丧地回了家。我们猜想迪克先生曾与瓦伦先生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执，迪克先生满面绯红，手臂高高扬起，大口地喘着粗气。而瓦伦先生则气定神闲地坐着，端茶饮水。瓦伦先生非常镇静，他觉得迪克先生是个小丑。我们分析那叠报纸正是问题的关键，报上的照片提示我们十几年前的一桩离奇车祸：先是某辆货车撞击了一头出生不久的牛犊，接着是出来寻找牛犊的孩子被倾轧在另一辆货车的前轮底下。报上还有另一幅小照片，被捕的司机和瓦伦先生长得一点儿也不相像。——关瓦伦先生什么事呢？大家有目共睹，他可一直都是个老实巴交的守门人。

　　在那以后，迪克先生不再去街心公园散步了。瓦伦先生再也没来拜访过迪克。

　　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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