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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德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诗经里面的句子,芦苇,和世上最圣洁的情感——爱情,联系在一起。我常常在看到芦苇摇曳时,回过头来审视着我的爱情,可我看到的,是那一浪又一浪的绿色里,藏不住的青涩童年。
在我的记忆深处,某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光脚穿在布鞋里,一阵阵凉气穿透薄薄的鞋底,直钻脚心,脚似站在凉水里一般生疼。我来来回回地蹦跳着,等着太阳升起来。终于有一道窄窄的光柱穿过门檐,照在我身上,脚似乎也暖和了一点。门口长着的大蒜在白白霜花里,绿得苍白而委琐。几根散落的芦苇上,霜花纤毫毕现,一道道细微的锋芒毕露,寒气隐隐。
母亲扛着钉耙从田埂小路上遥遥地走来,我一路迎了过去,老远就大声地嚷着:“妈妈,我的脚冷死了。”被贫穷困苦折磨着的母亲,没好气地说:“冷,我怎么不冷,做点事就不冷了。”那年,六岁的我,那颗敏感柔弱想要得到母亲呵护的心,受了伤。从此,不再跟母亲说冷,说疼。
母亲一连喝了三碗山芋糁子粥,滚烫的糁粥让母亲鼻尖上微微有了汗意。母亲放下碗的那一刻,朝我看了看,你不是冷吗?快点吃,吃完了,跟我去拾草。母亲的话就是军令,我立即放下碗,站到路口,等着母亲再重新扛起钉耙,我乖乖地跟在母亲身后,一声不吭。
河沟边,母亲一钉耙一钉耙地翻着,被翻上的芦苇根,我一一拾起,丢在路上,由太阳晒,晒干后,母亲再挑回家烧锅。这时,如果能翻上几根银白的芦苇根,母亲脸上会流露出些许笑意,用她那难得一见的温柔说:“二小,你把这白色的根放在嘴里嚼嚼,甜呢!”我真的就把那白色的根放在衣角上擦了几擦,放在嘴里使劲地嚼着。果然,口舌生津。早饭前,那隐痛,被甜压到心底,沉在一个轻意不示人的角落,等待有雨的日子,让它泛着潮,于是惆怅顺着脉络,流遍全身,直到眉梢。
我的双脚,并没有在劳动下变得暖起来,脚似乎是越来越冷了。薄薄的鞋底上沾满了湿湿的泥土,寒气顺着脚底游遍全身。手指像红萝卜般的肿胀着,直至僵硬。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至今都让我无法想明白的是,在我家乡,这个沿海边上,到处都是芦苇,茅草的乡村,为何一到冬天,我的左邻右舍,仍像扫雷般把所有的沟渠都寻一个遍,几乎连一根芦苇叶也不肯放过。这时,母亲张望着,不远处,四条小河连结处的中间,有几根芦花在寒风中摇曳,显得楚楚可怜,一如我穿着单薄的衣衫,立在寒风中。
母亲看着这几小撮别人无法割上来的芦苇,想着办法。母亲寻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竹竿的顶头再牢牢地绑上弯刀,把芦苇拉到手能触及到的地方,用手把芦花摘了下来。
母亲看着手心的芦花,开心地笑着,招着手,让我过去。母亲把芦花塞进我的布鞋,用手抹均匀。等我再穿上鞋子时,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我不知芦花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我在寒冷的冬天,体会到春一般的暖意。
来年的夏天,在芦花刚开始抽穗时,我折一根在手,沾着水,和小伙伴们比,谁洒得更远。就在我挥舞芦花时,银铃般的笑声嘎然而至,我跌倒在别人的自行车轮下。倒在路上的我,仍没忘记把芦花上的水再次抛洒开来。
就在不远处挑羊草的奶奶听到这件事后,羊草也没来得及拿,丢下篮子就往这边跑,迈着她那曾经裹过的小脚,颤颤地奔着。到我这时,奶奶脸上的汗,如同我手上芦花,湿淋淋的。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趴在奶奶的肩头。有一股我无法形容的味道,从奶奶颈项处,流进我的鼻翼。不知是腿疼麻木了,还是因为在奶奶的肩上,我一路咧着嘴在笑,那根芦花一直抓在手心。
要到家门口时,母亲看到我趴在奶奶的肩头,不由分说,跑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那声音清脆到我的心也跟着响起。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是委屈还是嘴巴疼,已记不得了。不过,那本能的哭,随即刹车。我已不是那个喊冷、喊疼的孩子了。
我被母亲拎小鸡般从奶奶肩上拎了下来,搁在地上。我像泥一般软塌下来,奶奶小声说:“二小被车子撞了,腿可能断了”。母亲没有吭声,再次把我拎了起来,这回丢在屋里。母亲是在怪奶奶,没有照顾好我,那时奶奶总是在替叔叔家带着孩子。而我,此时成了母亲的出气筒。
在外面漆黑一团时,父亲回来了,母亲说了一遍事件的经过。父亲把我再次拎起,直奔那个撞我的人家,不知父亲跟他们是怎样交涉的,回来时,父亲带我去街上的医院,那是我第一次去集镇。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我只能听到父亲的喘气声,和车轮滚动时,那钢丝发出的悉悉声。
在以后的日子里,绑着石膏的腿一直没有闲着,只是走路时,多了一个高高的小凳。芦花仍时不时地握在手心,舞动着。
就在我腿快要好起来的时候,父亲的一位朋友,从兴化背了满满一口袋大米,还有一壶油,外带一只老母鸡。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全是稀罕之物,母亲似乎比我们更开心,时不时抓把米看看,再拎起油壶瞧瞧。一个中午,母亲的嘴一直没有合拢过。兴化的朋友走时,父亲送给那位朋友一船芦苇,说是让他回家建房用。那人的嘴比母亲咧得更大,如愿后的笑,当然会甜到心里去。
就在我腿刚刚能下地走动时,撞我的那人来看我。母亲使了一个眼色,不让我动,我只好乖乖地坐在那,想出去玩的心,硬生生地压着。好不容易想起一个借口,说要上茅厕,母亲一反常态地抱起我,说送我上厕所,我吓得连连摇手,再也不敢吭声。那人坐了坐,说了些好话,告辞而去。我如获大赦,撒腿就走,一头冲进那芦苇荡,寻野鸭蛋去了。
那时,芦苇塞满了我的生活,家里家外,到处都是芦苇。芦苇同样分三六九等,特粗的芦苇用来做篚,中等整齐的打成箔放在椽子上挡灰尘用;或压成帘子,挂在门口。到了养蚕的季节,再多的帘子也不够用;床上仍是芦苇的天下:母亲先用一捆芦苇编成笆门,然后才在上面垫上篚。逢到阴天下雨,母亲不能出工,就在家里压帘子,这时,我们是帮手,帮着把芦柴壳子剥了。父亲也不得闲,在厨房里用榔头敲得叮叮咚咚。别看父亲长得粗枝大叶,倒有一双巧手,日常生活中的用具,不少细致活,都是父亲做的,囤积粮食的囤子,装垃圾的簸箕、垫在床上的篚,等全属细活。那些挑剩下弯弯扭扭的就留着烧火,对于家庭主妇们来说,这同样是宝,锅膛里差一把草,水也不会开的。
到了八月,芦苇才抽穗,趁嫩拔出来,做成扫地笤帚,小一点可以放在床上,掸灰,大的,用来扫地,软软的很好用。
一生是宝的芦苇塞满了我的童年,和贫穷紧紧联系在一起,那里没有诗经里的爱情。可是我回过头来想想,如果不是在芦苇的帮衬下,我的童年,是不是更加苦涩。
芦苇就这样一步一步的,从我的生活中,慢慢走远。等我偶尔从乡下的小河边看到时,我已无法想起,它倒底是哪一年开始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的。大概再过几十年,我们的后人,在《诗经》里看到芦苇时,真的只能和唯美的爱情联系在一起了,那是美好的,甜蜜的。这样的唯美是一个经久不败的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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