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到今年11月27日已整整十七年。苏轼悼亡妻词里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首词用来寄托我对他的哀思再合适不过,十七年的生离死别,无需思量,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时间其实不能冲淡一切,有时甚至相反-就像摄像镜头一样把远处的景象拉近,于是久远的过去便恍若昨日。
四十年前的一九六六年暑假,全县中小学教师都被赶到县委党校集训。经过六十三天惊心动魄、杀气腾腾的“斗批改”, 几乎所有的老教师都相继被打成“反革命”“牛鬼蛇神”,作为地主家庭出身的,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娇小姐的我更是在劫难逃,需要去农村接受教育。组织上把我们洗牌一样重新分配,我去了一所破庙改建成的农村小学—周井小学。这是影响我一生的地方,在那里我遭遇苦难,同时也遇见幸福,因为他也被分到周井小学。 当时我很年轻,被“发配”到农村让我十分消沉,失恋更是雪上加霜。在我的集训时间里,男友—原来和我同校任教的一个文弱书生害怕受牵连,立即采取“革命行动”竟在那次所谓“和风细雨的人民内部矛盾批评教育会”上提出和我“一刀两断”。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十分痛苦、伤心,哭了整整一夜。 到了新学校,心灰意冷的我,不愿与任何人交往。在我最孤独失落的时候,出身贫下中农,和我素不相识的他很同情我的遭遇,经常劝我:“你不要背家庭包袱,乐观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简短而平实的语言,成了我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的一丝光明、一份慰藉,就像溺水人抓住的一根木头。 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人与人之间相处都谨小慎微,特别是对家庭出身不好的人都敬而远之,怕被扣上“立场不稳”的帽子。而他却不顾这些,有空总陪伴在我身边。在阳光灿烂的春日,我们一同到附近生产队家访,在夕阳如画的秋日,我们曾在金黄色的田野中散步,还在校门前不远的白兔山登高。 在周井小学,我和他分别担任四、五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教学工作。我们常在一起备课、批改作业、研究教学工作。他的毛笔字写得很有功夫,常用中午休息的时间到我班帮我指导学生写毛笔字,我则用休息时间给他织毛线袜,为他到附近小镇去翻新那件象铁一样硬的棉短大衣。 他不怕和我相处遭到非议,也不怕和我相爱影响升迁。他的爱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抚平了我心灵的创伤,一九六七年初春,我们终于冲破了来自各方面的阻力,结婚了。 当时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还不足六十元,孩子接二连三的出生,生活十分拮据。他就用休息时间腌了许多咸菜,那时全家的早餐、晚餐都是一锅粥,一碗咸菜或腌萝卜,中午是一成不变的海带冬瓜汤,加上一碗黄黄的腌萝卜。偶尔买三两肉他会做出一锅很鲜的汤,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有花生米时,总是姐妹四人你几粒我几粒地分着吃。尽管如此,一家之主的他都很乐观,工作到深夜也不嫌累,经常和我一起到附近大塘里洗衣服还哼着歌。工作之余,练字、下棋、看球赛是他的爱好。有时他会吹起笛子,让我唱我们初相识时唱的歌,有“翻身农奴把歌唱”“哈达献给毛主席”等,他还拿着一小截竹子当“烟袋”和我用跑跳步穿梭着边唱边跳 “老两口学毛选”的舞,跳到“最新指示好得很”时,翘起两个大拇指和右脚尖,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由于营养不良,孩子们常生病,记得小女儿经常半夜发烧,那时我们住城郊,无公交车也无自行车,都是他背着女儿步行四五里路和我一起去县医院看急诊。他对每个孩子都十分疼爱,后来孩子们考上大学上学时,都是他亲自送去,帮助安排好一切(包括挂蚊帐、铺床、买饭票等)才回家。 因为工作和家务劳累,我也常感冒,每次生病都是他做好饭送到床前,并坐在床前陪我吃。 他的身体似乎是铁打的,极少生病。只偶尔说胃疼,吃上几片止疼药就算了。每天他都骑着自行车带我一起上班。我的单位离家稍远一些,他总是把我送到单位大门口才回去上班。有谁知道此时他已有病了。他去世后,他的同事说他常在办公室用桌边抵住肝区坚持工作。 他走了,年仅51岁,当艰难的日子已过去,孩子们都考上大学时,他走了。当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二十七年相依为命的岁月随着那丝最后的气息嘎然而止,而刻骨铭心的怀念却是从那一刻开始……一晃就是十七年。 这十七年,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个逃亡的过程。我很少回到那个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家,那个屋子里的一桌一椅,甚至一粒灰尘,都能勾起我的回忆,甜蜜而辛酸,就像伤口上的蜂蜜,我经不起。还好我有四个女儿,我和他共同养育的女儿们,她们给了我“逃亡”路上的容身之所。 苏轼假设十年后他们夫妻见面,他妻子将“纵使相逢应不识”,因为他已经“尘满面,鬓如霜”。如今的我,也已经青丝变白发,可我相信他认得出我来,我也认得出他来,在千万人中。 注:此篇是我母亲怀念父亲的一篇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