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是那伤痕累累的礁石

王柏棠博客

我上三年级的那年冬天，天气冷得出奇。
    山村隔三差五的盖上一层厚厚的雪。夜里，狂风鬼哭般地干嚎着，在山谷里滚来碾去。间隙里，树木断裂的声音“啪嚓、啪嚓”地从四周的山上传来，有的清脆，有的则呻吟般的拖着颤音。即使一连晴上几日，积雪还是厚厚压着屋顶。清晨起来，那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冰溜溜，银晃晃地从屋檐上垂下来。冷风刀子般地割着人们的脸，寒气从每个毛孔里往里钻，直往人心里逼。
    那天早上，我背着书包和往常一样上学去。学校里空无一人，教室的门紧闭着。我趴在老师家的窗台上往里瞅，屋子里很暗，模模糊糊得瞧见大大小小的书散落一地，椅子、被子、锅盖、脸盆七仰八翻的滚在一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老师一家人上哪儿去了呢？
“野狼，你背书包干嘛？，今天不上学了你还不知道？”
有人在跟我说话。我回头看时，见几个同学在打雪仗呢。我走过去，他们七嘴八舌地囔开了：
   “老师昨晚批斗了，还浇冷水了。”
   “他是特务呀。”
   “他家藏着收音机，每天晚上还收听敌台呢。
    听大人们说，老师是繁昌人，他的妻子胡老师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解放前，老师的父亲是上海的大资本家，现在跑到台湾、香港去做资本家了。
    可我无法相信老师就是特务。我永远无法忘记他那犀利而温和的目光。当我撒谎或做错事的时候，我总是惧怕地回避这目光；当我受到委屈或者无助的时候，我会对视他的目光。我的目光沿着老师的目光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我看到了真诚与善良，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与邪恶。每天早上，老师总是静静的坐在门前那棵桂花树下看书，等我们一个一个地走进教室。夏天的中午，老师总是在教室里的地上铺上一张凉席，陪我们午休。夜里，他家巴掌大的窗口里的灯光总是亮的很迟很迟。我更无法忘记老师家的水桶和火盆。炎热的季节，两只水桶总是满满装上开水，再放上两个水瓢，旁边的小木桌上还放上十几个茶碗；寒冷的日子里，老师的屋子里总是生着汪汪的一盆火，没有上课的时候我们总是围着火盆说笑。那时候，还没有什么雨伞，风风雨雨的季节，我们都是戴着斗笠上学的。每逢雨雪的日子，老师上课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们脱下湿衣湿鞋，换上自己或是师娘的衣服、鞋子，师娘拿走了这些湿衣湿鞋去烘干。
    关于老师是特务的传闻是越来越多了。不久，又传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信息：老师是新华党的核心成员，掌管新华党的成员的名单。
    自然，对老师的批斗会也多了起来。我忘不了那批斗会的情景：愤怒的人群举起树林般的拳头，声嘶力竭的喊着口号：
   “打倒狗特务”
   “砸烂新华党分子的狗头”
   “打倒反革命分子”
    我钻到了台下，望着木然站在台前的老师，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楚。老师微闭着眼，低着头，蜡黄的脸上长满了焦黄的络腮须。他的脖子上挂着又厚又大的木板牌，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狗特务、新华党分子”的字样。有人在揭发老师的罪行了，一桩桩、一件件的数落开来。老师只是默默的听着，钉钉般的站在那里，就像一棵站在大雪纷飞中的树，任凭漫天飞舞的雪花堆压在枝枝丫丫上，除了默默的承受，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我实在不明白，面对这些捕风捉影的指控，面对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老师为什么还要保持缄默。
    几天后，我又看到了更为揪心的一幕。
那是一个傍晚，乌云一个劲地把天空往下拽，眼看就要下雪了。我在学校附近转悠，远远的听见有个孩子在嚎哭。我不由自主地往学校跑去，见老师靠在门口的桂花树下，一动不动的。师娘趴在那巴掌大的窗子上，也在哭。
   “妈妈，我怕，妈妈，我饿呀”老师的两岁的儿子哭哑着嗓子在屋里喊。
   “小鸿，别怕，妈就在这儿，好孩子听话，别开门呀，不能开门呀”师娘边哭边说。
     我这才知道，老师家的屋子被一张大字报封了门。
     天色渐渐地的暗了下来，远处的人家已经上灯了，老师的屋子已是黑咕隆咚。起风了，外面变得特别冷。小鸿还在哭，只是哭声越来越低，再也没有夹杂叫喊声了。师娘仍然趴在窗口上，仍然在哭，她千遍万遍地重复着那句话：“小鸿，别怕，妈就在这儿，妈就在这儿”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一口气跑回家中，一头钻进被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终于接到了复课通知。
     上课的那天，我感冒了，高烧还没有退，全身酸痛，头昏昏沉沉的，外面又在下雪，母亲不让我去学校。可我急着要见我的老师，还是到校了。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座位上，突然，“哐啷”一声，我感觉到有个瓷盆从高处落下，在地上打着旋，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我睁开眼，教室的门半开着，老师站在门旁，头上、脖子里都堆满了草木灰，面部也模糊成一片，只剩下两只眼睛在滴溜溜的转。他平静的望着大家，然后转过身去，走了出去。教室里霎时安静下来，张牙舞爪的野猫红着脸坐在那儿，慢慢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是野猫把火盆放在虚掩的门顶上的。
    不一会儿，老师换了衣服回来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新讲义发了下来，这是我们本学期后一阶段的语文课本，有十几页，是老师自己编写刻印的。内容有毛主席的语录、唐诗宋词，还要一些新诗。我抚摸着我的新讲义，它散发着浓浓的油墨的清香，我觉得它比什么都珍贵。今天，我们上艾青的《礁石》，老师用他那浑厚的带有磁性的声音在范读：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

    看着海洋……



    我沉浸在老师的美读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大海，看到了大海边的礁石，看到了狂风卷着巨浪吞噬礁石的情景，看到了风平浪静后礁石依然屹立的雄姿。



老师，你不也是伤痕累累的礁石么？



    教室里书声琅琅，我读着读着，觉得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泪水溅在“含着微笑，看着海洋”两行字上。



    高考制度恢复后，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子村”，许多当年陷害老师的人其子女也“跳龙门”了，野猫也上了大学。老师后来去了香港，做了《大公报》的编辑。我的人生旅途也是坎坎坷坷的。我多次经历了啼笑皆非的误解，尝试过百口莫辩的诬陷。每当我陷入是是非非的漩涡中时，老师的形象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一想起他，我的灵魂就受到了一次洗礼。我没有背上仇恨的十字架，我坦然地一路走来，与书为伴，好像是爬上了一个坡，又登上了一座峰，虽然是举步维艰，但心胸越来越豁达，眼界越来越开阔。



    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马樱花

谢谢来稿。

王柏棠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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