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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归隐宋朝
记忆,有时是需要平添杜撰和不断认识的,不知你认同否?它们往往只残存着碎片,像一地躺在灰尘里的碎玻璃,闪着醒目的光亮。每一次聚焦你的目光,都会情不自禁的产生无数的联想和不断更新的认识。它们似乎始终在那里耐心的等候着,可当你试图把它们拼接成一整块时,首先排斥的却是它们,再怎么努力已不可能了。关于酒,我能想到的就是故乡陈旧的人和事,以及跟他们有关的不断飘移的风景。
我祖上早年间有过一间烧锅,是远近闻名的酒坊。就像我家曾有过的其他买卖一样,后来被合营了,再后来就不是我家的了。记得小时候同我爷爷去过几回。那烧锅盖像极了巨大的斗笠,被几个人用铁链子慢慢拽起,刹那间满眼热气腾腾。一阵炸雷似的喊叫从浓雾中传出,十几名赤膊壮汉开始用大木铲扬着酒糟,每一铲挥出去都会裹挟着一团热气在空中很均匀的散开。空气中弥漫着很重、很潮湿的酒酸味道。我爷爷总是找一位姓秦的老者打酒,若他不在,就空手而回。那老者称我爷爷为少东家,每次我们走时他总是送到大门口,也不说话,叹口气,返身回去。
我爷爷是用一只小小的青花杯喝酒,每次只喝一盅,只在晚饭的时候喝。我奶奶总是给他用火烤上几条盐喂过的小干巴鱼儿,他也总是只吃一条,其余的被我们吃了。我家同前院隔着一条脏兮兮的小街,街口有一株老榆树,树根处有一圈青石凳,一年四季都有人坐在那儿。边上有个黑黝黝的木头门,门檐上斜着支出一根很长的竹竿,上面挑着一只已经退了色的幌子。这是侯五爷的小酒馆。侯五爷年轻时帮过抗联,作为奖赏,他的酒馆一直被允许这么开着。关于他,有过一段传奇:据说光复时,有人检举他是汉奸。政府开公审大会公审他和另外几个给日本人做过事的汉奸,他最胖,被剥去上衣露出一身肥膘,几个青壮民兵拿着棒子往死里揍他,脊背的肉都开了花。就在他要被押赴刑场的时候,从西飞机场下来一匹快马,跑得大汗淋漓。一个八路军手里高举着一个大信封冲进人群,高声叫着:有命令、有命令……!过了一会儿,有人高声宣布:侯德庆不是汉奸,曾经帮助过抗联。根据民主联军的命令,当场释放!侯五爷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呼“共产党万岁!”跟他一起公审的几个汉奸即刻被押赴刑场,用铡刀铡了。还有人说,他当场就被披红戴花,给人抬着招摇过市……
等我见到的侯五爷时,他已是位老者,近一米八的大个,身形胖大,面目黝黑,像庙里的大泥像。他满脸横肉,眼睛眯成一条缝。左额头上有颗黑痣,上面生着几根长长的毛。我总觉得他的大胖脸与他庞大的身躯比起来还是小了些。经常看见他腋下夹着一只或两三只活鸡,从小北门牛马市那边移动过来。他整年一身深色的衣褂,腰间扎着一条同样深色的长围裙,远看就像穿一件旧时的长袍。路遇的人都很谦卑地同他打着招呼,他却连眼皮都不撩一下,只冷冷的“嗯”一声,慢慢踱着方步走过。有时看见我爷爷,会停下来叫上一声:三哥。总是会问上同一句话:上我那坐坐?我爷爷也总是颔首回答:改天。他从不去那里喝酒,也不许我们几个小辈儿去看热闹。我爷爷是侯五爷能留住眼神儿的几个人之一,他是远近闻名的文化人,差不多所有商铺的牌匾都出自他手。后来我爷爷因为写字被斗他的人打断了手腕,侯五爷还来看过,我奶奶劝他别惹祸上身。他说,老嫂子,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怕什么?那时他已经不开店了,身体不行了,柱着一根棍子。
老隋头有时会去侯五爷那里喝上一杯,不过他总是先抻着脖子往院里看,直到把侯五爷看到端着一杯酒踱出来。老隋头赶紧双手接过,也不理会侯五爷的冷眼,坐到树下的石凳上,闷着头喝。侯五爷从不要他的酒钱,也不跟他说上一句话。老隋头也总是喝完将酒杯往石凳上一放,径自离去。他是和我爷爷一起改造的“黑五类”,总是揭发我爷爷,揭发完就哭丧个脸找我爷爷赔不是,说是人家逼的,我爷爷似乎也总是原谅他。为此,我奶奶没少同我爷爷吵,跟老隋头也没个好脸子,说话也没个好声。老隋头好喝一口,可酒量不行。有一回,他两杯酒下肚就大了,在那摇头晃脑地的说着从前喝过的好酒、过过的好日子。街委会孟主任站在他背后多时也没人提个醒,等孟主任咳了一声,黑着脸轻轻说了句:老隋,要不你跟我回街道好好说道说道?老隋头登时像被人捏住脖子提起来似的,僵住了。他费劲的转过身来,脖子依然向前探着垂下头,浑身开始哆嗦起来。孟主任没再说话,进了酒馆。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出来,这期间老隋头就一直在那站着,听他说话的人早就散了。孟主任走过他身边时,又轻轻的说一句:明早去街道一趟。直到孟主任的身影消失了,老隋头这才面色惨白的鞠娄个身子走了。
老隋头以前是开皮货铺的,娶了两个老婆。解放后,大老婆按政策同他离了婚,带着俩孩子回了关里老家。小老婆一直病病歪歪的同他过,不久就去世了。他的家和我爷爷去过一回。有一次,他没有上工,街委会的人让我爷爷下工后去看看咋回事。两趟青砖大瓦房,已经被别人住上了,他的住处是傍边的一间耳房,房间乌漆麻黑的,一扇斗大的小窗用报纸糊着,有一角还忽闪着。影影绰绰看见老隋头在炕上躺着,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死了。我爷爷让我去外边等着,屋里的灯亮了,听见老隋头说话:老张,你给我舀碗水。接着就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以为这咳嗽会停不下来。我爷爷给他做了一碗玉米糊糊,同他低声说了一会话,我听老隋头唯一一句完整的话是:不死就得活着!回家后,我爷爷同我奶奶说,老隋恐怕是不行了。不过我爷爷说的不对,老隋头又挺着活了一年多,直到被“摘帽”。据说他是被一口痰给憋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有一个年轻人在我家门前探头探脑的,我奶奶眼尖,这不是老隋家的大小子吗?跟他爹一个样儿。年轻人进屋后就给我爷爷和我奶奶跪下了,哭道:叔叔、婶子,我爹和小姨埋哪儿了?后来知道,当年老隋头让大老婆带着一双儿女返籍,是不想让他们跟着他受罪。
白大爷也喝酒,他是个八级大工匠,一辈子没成家。他住在我家房后的东跨院,院子里有一棵海棠树,对我们简直充满了魔力。白大爷喜欢小孩子,左邻右舍的娃娃都爱往他家聚,只要我们站在他院门前叫上几声“白大爷”,他就会睡眼惺忪的打开院门,让我们跑进去,然后就打开炕柜门,掏出一个大肚玻璃罐子,说上一声:今天每人一块或每人两块。在我们注视下,往一只只伸出小手上放一块或两块水果糖。他家还有小人儿书,虽然就是那十几本,可每次都会被重新看一遍。白大爷喝酒挺讲究,一把小锡酒壶,一只磨得发亮的铜酒盅,放在一张红幽幽的炕桌上。一般有两样下酒菜,一碟是油酥豆,另一碟是辣椒油拌的咸菜丝。他总是酒喝得很慢,有时还闭着眼睛眯上一会儿。邻居们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打发孩子给他送一些,每家大人喊孩子回家吃饭都会冲着他家的方向喊。白大爷自己说他的老家是山东乐陵。听我奶奶说,他年轻时看上了一个山西老客的闺女,可那老西儿死活不干,铁路开通那年,带着闺女回了山西。白大爷没走,也没再找人家,就这么单身过了一辈子。他是修防空洞那年冬月去世的,满胡同都是送他的工友和邻居,孩子们被挡在了院外,安静极了。据我奶奶说,他是在睡梦中离世的。她总是念叨:人要死个“唉”!不要死个“该”!还要加上一句:像你白大爷,死得多好! 时间如同一把剔骨的刀子,把一切都剥离得支离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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