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豆山庄 于 2012-4-11 12:29 编辑
戚继光要来送礼,而且是事先写了书信打招呼,张居正一怔,觉得未免太不可思议。自半年前荣登首辅,大小臣僚已经踩烂了门槛来道乏问安,为此他早有叮嘱在先:“无论何等交情,带东西来的一律扫地出门。”戚继光不可能装糊涂。再者也不合这个愣头青总兵的秉性。
朝廷累有诏谕,不许大臣结党,其实大家心照不宣,戚继光是张居正的私人。打考武举时张居正就是他的座师,后来一路提升,从大同总兵官、锦衣千户到如今节制浙江水师,都是张居正的手笔。所以戚继光每到一任,不忙着写谢恩折子,先必定给恩师写信,每月军情琐事也详细写成长信禀呈老师。但只有张居正自己明白,戚继光永远不会是他袖中棋子,近不得远不得。更重要是此人清廉自守,钦差上门也只有豆腐招待。肯这么挖空心思,不可能没有目的。他登上首辅不满一个月就票拟戚继光领兵部侍郎衔,遥制东南五路军马,统领天下水师,总领平倭事宜,务必在新政开端之前,肃清倭患,戚继光寿命奔赴福建前,他也不避人言亲自为之践行,二人雪中围炉,促膝密谈的情形历历在目。 “为了这个兵部侍郎,你知道我为你担了多大干系?”
“学生明白。东南水师久不操练,暮气沉沉,难荷重任,将来国家如有战事,必不堪一用……师相如今功业彪炳,文事已备,武功不可偏废,学生此去,必效当年在大同整练精兵,务求强干……”
“你丝毫都没明白。”张居正脸上隐露痛惜之情,手中的木柄铜筷轻轻拨弄着炉里的炭,幽蓝的火苗吐了出来。“嘉靖以来,家家皆净,国库在严嵩父子手中连连亏空,致使先帝坐视天下饥荒却难以有所作为。土地还在权贵手中掌握,大小臣僚依然不思进取。那时我就有心整饬吏治,可是上面有高阁老,时时防着我专权。如今我做了首辅,事情就得一样样去做。但第一要务,还不是吏治,不是土地,不是饥荒,而是倭寇!倭寇猖獗,海路不通,茶叶丝绸瓷器运不到西洋,变不成现银,巨商大贾惶惶不可终日,致使东南财赋之地形同虚设,除旧布新便无从谈起。所以我才保荐你,朝廷股肱虽多,也只有你能与我同心谋国,任此艰巨。你在东南荡平了倭寇,我才能放手整饬吏治,补全亏空,主持丈量全国田亩,创一代清平之世。你若不能克期制胜,我就难以施展,天下也将糜烂不可收拾!你这回明白了吗?我把水师交给你,就是把我这一生抱负交给你,把大明的中兴交给你!” 戚继光只觉得血一下子涌上了脸,激切地一拱手,面如火光中的磐石:“师相放心!学生请用三年之期,若剿不灭倭寇,甘愿挂冠赋闲!不,甘愿提头来见!”
转眼又是半年,戚继光有两个月都没来信了。近来只听说东南打得艰苦,却一直没有详情见报,他最担心的,是戚继光打了败仗,怕给自己抹黑而讳败邀功。
高拱虽然已经去位,可是门生故旧依然遍布朝野。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他这位新任的首辅,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张居正眉宇倏然一张,心里有了数。“来人!”
“拿我的手札去在京各部院和五品以上职员府上下帖子,本月初八来我府上一酌。”
季节刚刚入夏,地气开始蒸腾,黄昏的光线虽然稀薄了,还是热得狗吐舌头驴打滚。过惯了冷天的京师人,更是早早就打起赤膊,猛挥芭蕉扇摆龙门阵。成群结队的瓜果时鲜、茶叶、酒水用重车押运,插着青龙牙旗驶向城门,自崇文门完税,分送各王府官廨。
戚继光立马一旁,耐心等候这一字长龙过完。按他的品级,又是军务在身,可以径直由朝天门码头进京,走这只有茶酒课税才通行的偏僻的崇文门倒也不完全是谦逊,而是真为自己的“礼物”惴惴不安。张居正不久前来的私函,严令他初八必须回京,“来府献礼”。莫非这个经天纬地的首辅轻而易举就看穿了?他身后还有两个亲兵,马上各驮着两个大箱子,那就是“礼”。
饶是昼短夜长,一行三人验了腰牌入城也近戌时了。家家户户掇凳子的掇凳子,掌灯的掌灯。小贩肩搭破毛巾,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叫卖瓜果。看得几个福建本土的亲兵直愣神:“戚大人,阿拉今个可白相得快活,不走了吧?”
“不走了?”戚继光笑着照他们脑门虚抽一鞭,“连夜回去!”
张居正是个治园高手,府邸修饰得不华贵却壮丽。三十多个仆役沿墙根钉在那里,清一色挑着西瓜灯。由于今天人请得齐全,各色官轿停了门墩前半条街。戚继光匆匆在照壁墙前下马,将鞭扔给管家,一边扶头巾一边往里间走。一路灯烛辉煌。
“北京这天,说冷,冷得唾沫星子都掉冰碴,说热,热得屁眼里都窜火星子!娘的,再热下去爷不侍候!”说话的是兵科给事中戴凤翔。户部主事朱衡便笑着搭讪道:“老戴省省!你这武夫不侍候谁侍候?没的倒了朝廷架子!”
副都御史杨守博呵呵大笑:“但凡你户部早把那五百两冰敬分发了,他不侍候我侍候!扫扫砖缝也够我过三年的,成天就见哭穷!”朱衡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勉强一哂:“我之难处,首辅尽知……”
戚继光便知张居正还没到,健步入厅团团一揖:“列位在上,继光有礼了!”
大家轰然离席,亲热地你打一拳我扛一肩膀,都笑嘻嘻还礼,“总兵官辛苦!”“剑呢?解了?”“这早晚了还加披风,我给你卸了。”
戚继光矜持地笑笑,由着这群人侍弄。当初军中断粮,他连上十道折子索赈,张居正还是个次辅,东挪西凑也只筹了八万两银子,京中抱膝高坐的何尝不是这些人?戴凤翔半歪在躺椅上剔着牙道:“我就纳闷都是人生父母养,敢情你就不怕热?”
“哪里。”戚继光扫一眼这个曾经上折子参劾过自己的人,毕恭毕敬道:“我打福建来,两下里一比,北京倒还凉快。”正说着,张居正已经入厅,众人顿时黑压压一片请安。戚继光也赶忙一撩袍角,单膝跪倒,心中五味杂陈。
整整两箱子折扇。
“拿下去分了,在京各位大人每人一把,剩的留着我赏人。”张居正脸色不甚好看,掠了他一眼,“怎么说?”
戚继光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交错。“师相容禀……”
“我府上概不受礼。你是头趟来?还是别有居心?嗯?”
张居正端着青花茶盏,抿了一口便放下,目光很悠闲。在场无人不知他这是积攒着忿恨,都噤声危坐。有的吃茶,有的嗑起松仁,都耷拉下脸。“老师,这不是礼。”戚继光应答得很吃力,额头悄然沁出汗粒。“这是要老师……照价付钱的,每把……值五百两京锭……”
大厅骚动了!挥金如土的戴凤翔也直咋舌:“敢情天下有这么贵的扇子!”
戚继光,他也会敲竹杠,而且找的是顶头上司,恩师、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领袖百官的内阁首辅张居正!
所有的目光转而聚焦张居正。
“戚总兵且宽坐。”张居正淡淡一笑,努嘴命下人看座,“做买卖么,还是坐下来谈踏实。你开的这个价,许不许本阁还了?”
四座一阵唏嘘。戚继光刚想坐下又定住了,微微一欠身,脸已经深深埋进了抱紧的双拳。
“恕学生奸猾,……不能再少了。”
张居正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打量他浑身上下。“就这堆物什,就想从本阁这要走十几万金?……礼部范大人,你是行家里手,给估个价,看值不值。真值这么多,老夫照价付就是了。”掂起茶碗又啜了一口。“戚总兵坐嘛。”
“要论品相自然是贱,一锭银子就能买三箱。”范大人瞟一眼扇子。“除非……你这是祖传遗物?”
官员们也七嘴八舌跟着追问,“是藩邦贡品?”
“能降妖伏魔?镇宅之宝?上面是名人字画?”
戚继光的泪花已夺眶而出,离席一跪到底。“求老师成全!这是我戚家军越冬的饷银。扇子,都是从倭寇手里缴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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