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2-2-17 11:24 编辑
春风依旧 故人难寻
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山,是1969年的冬天,下乡插队到小村子的那一天。牛车拉着我们在一条荒沟里走了好远,出了沟往北看,层层叠叠的群山就像一道屏障突立在眼前,前山嶙峋,裸露的岩石彰显着不屈服的性格,后山逶迤,满盖着皑皑白雪,那座早闻其名的背牛顶,就屹立在雪峰之上,起伏的山峰在云雾中或隐或现,恍如画报上看过的天山仙境。 小村坐北朝南,散落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下,村子很小,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出村的道路有两条,往南的一条经过那道沟向平原而去,人们赶集上店走的是这条道,另一条是往西北方向的小道,穿过山坡那片稀疏的树林子,蜿蜿蜒蜒往山里去了。 农闲的时节,人们都很少出门,我们也只是偶尔去公社开会、去镇上赶集,走往南的那条道,往北去的那条道还没有走过。直到来年春天,山里的松毛虫猖獗,公社组织人力扑打,我们才真正走进大山,见识大山深处的山村。 还是牛车拉着我们五个女社员,在陡峭的山道上慢腾腾地盘行,一边是开凿过的石壁,一边是几乎没有树木的陡坡,慢慢悠悠地走到天近晌午,才到达分配给我们的那道山沟。山坡上稀稀落落长着些松树,针叶几乎全被松毛虫吃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松毛虫们啃不动,早就弃了这里转移了。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完成。 已经号下房子的那条山坳里有四五户人家,房子都是依山而建,石墙草顶,白茬子的木板门,窗户上糊的纸千疮百孔,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口大缸,炕上没有苇席铺着谷草。这样不真实的遥远的贫困,让我们感到像山一样的压抑。那家只有夫妇俩人,大概还不到六十岁的年纪,看着已经很老了,俩人穿着一样的黑土布夹衣,说话时一笑,眼角堆起一样的皱皮。老大爹采来鲜嫩的榆钱,老大妈给我们做了榆钱饭,蒸熟后越发嫩绿的榆钱上,沾着金黄的玉米面,夹带着山野的清香吃进我们肚里,我们也把公社配给的还算充足的粮钱尽数交给大妈。 山里的天黑得早,刚刚六点钟不到,连绵的山峰就渐次失去了绿色变得幽暗,最终成为几道模糊的高墙,山坳里的一切都被禁锢起来,与光亮隔绝。山风就是在这时候强硬起来的,刮得满山的秃枝吼吼作响。我们还在距离房子不远处的河沟边流连,洗衣服,刷鞋,房东大妈跑到沟沿上招呼我们:赶紧进屋去吧!当心碰见傻狍子! 至今,我也没弄懂她所说的傻狍子是哪种动物,不过当时我们还是很听话的回到院子里。一眨眼天就全黑了,在大山的阴影里,屋子里已经有如豆的煤油灯光闪烁,由模糊的山峰剪切出来的那一条狭长的天空上繁星点点,周围是那样的静谧,其它声音都隐去了,只有风声和流水声,我们还没有入睡,仿佛就进入了梦中,退回到远古的荒莽。 五月清晨的春风满是凉意,山坳里有鸡啼,有人声笑语,炊烟袅袅,随着风上升的炊烟混进晨雾里,然后慢慢飘散。大公鸡带着几只母鸡在土坎下刨食,看家狗溜过来,把嘴巴搁在门槛上,懒洋洋地看着我们。这一方贫瘠的水土养育着这一方人,大山深处的生活,恬静,悠闲,慢腾腾的,这情景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的知青,都已是发枯齿松垂垂老矣。退休后,囚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反倒经常想起那个小山村,往山里去的陡峭的小道,山坳里静悄悄生活着的那一对老人。我的思念像奔跑的脚步,在所有月光如水的夜晚,在一个个无所事事的白天,穿越这座拥挤的城市,飘向那个思念所在。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了,在一个阳春五月的早晨,登上北去的班车。 山区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条条的水泥路使山里山外村村相通,小村后面有一个接收塔伫立在山顶,将世界拉近到身边。电话和手机早已普及,山里人与外界距离缩短了,大山的深处已不再遥远。 小村北面是一片果园,一坡盛开的梨花迷人的白,两间红色彩钢顶小屋在梨花里隐现,绕过果园再往北,走进那一片静默深沉的山。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大山还是那种超凡的姿态,执重深沉,不卑不亢。眼下正是万物生机勃发时候,四处一色的新绿,就连低矮灌木的古铜色枝干上也长出了新叶。在这样的山道上走,无论是温暖的阳光,枝条舞动着的树木,还是眼前沉默的山梁、沟谷,都是那样清新和祥和,淡泊得似乎不谱世事,但凡俗之中的世事变幻又全在它的胸中。 连绵山坡上的树木被搁在身后,眼前的山谷满铺着一层茸茸的绿,走进记忆中的那处山坳,五月的春风中,那条清澈透明的河水泛着银波流下来,细细的水珠悄悄扑面。无论溪水怎样的曲折迂回,无论时光怎样悄悄流逝,都无法带走以往的回忆。大山里的那两位做榆钱饭的老人,在茅屋石墙之中,在岭上的春风和岭下的溪水之中,在寂静的贫寒之中,在新年与旧年交替之中,在已经作古了,而这条山坳却扩展了许多,十几处房屋散落在阳光下的坡底,白墙灰瓦,明亮的玻璃窗,找不到一间过去的老房。山坳里比以前更安静了,狗都懒得叫,几乎所有的青壮年都到外面去打工挣钱,留下的老弱病残成为大山深处的点缀。 喝几口清凌凌的山泉水,离开山坳,攀上山梁。在无人的山道上往前走,春风飞扬起我的白发,吹拂掉岁月的灰尘,耳畔呼呼的风声像呼唤的长笛,我又看见那个站在沟边的老大妈了,她在喊我们回家。春风中飘着的两个花瓣,依稀就是那俩老夫妻,翻飞着,随风飘回到远方。 春风叹青山多寂寥,料青山看春风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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