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3-14 21:11 编辑
靠近我爷
回忆往事,就像吃一盘拔丝红薯,筷子头去夹一块红薯,牵出来的,却是蜜色的千丝万缕。 我妈生我以后得过一场重病,医生说可能不会再生育了,所以家里的两个丫头,在我爷眼里都是宝贝一般。我小,又总像个尾巴一样粘着他,他疼我就更多一些。 很小的时候,我爷把大蒲扇上垫上一块尿布,把我放上面,托着我到处走;大一点了,他敞开衣襟,把我脸朝前揽在他胸前,两个衣襟一包,裹着我走。 过年了,他给我姐买花,给我买炮。 从数白嘴背唐诗开始,他变着法子教我认字,到六岁的时候我已经认下不少字,能磕磕巴巴念出报纸上的标题,这让我在小伙伴们跟前很有面子,觉得自己是半个文化人了,我那时骄傲得像个小公鸡一样。 我爸一直在外县上班,平日里在一起的时候少,我跟他一直陌生,我的淘气也总是不入他的眼。记得有一次吃晚饭,我一边嚼着,一边把碗里的饭堆到一边用调羹拍实,然后在底下掏洞,调羹掏着不得力,我就把手伸进碗里去掏,正边吃边玩,冷丁的,头上挨了我爸一筷子,咧嘴刚想哭,又挨了一筷子。每当这样的时候,解救我的都是我爷,我爷会一脸的不愿意,嗔怪道:“嗨!呛着她!”有我爷护着,我就会觉得我没有错,是我爸错了,心里又积攒下一点对他的不满。 这种不满,直到许多年以后,把重病的、瘦的皮包骨的我爸抱起来换床单的时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我满心都是怜惜、悲伤、和无奈。 再长大一点,我可以走着跟我爷上公园看菊花了。我爷很特别,有菊花的时候他每天一次的去看,进公园门直奔菊花台,一株一株看过去,看中了哪一株,他会贴近了看,走出几步离远了看,从左边看,再从右边看,然后还会搬一块石头坐下来,对着那株菊花默默沉思好久,像定住了一样。 我可没有如我爷一样的兴致,早从他身边跑开,溜达着看别的花别的人,也会以外人的眼光看看我爷。年近古稀的我爷跟别人不一样,是人群里最扎眼的那一个,他细高挑的个头依然挺直,眼睛有神,面色红润,满头的银白没有谢顶,脸上飘着雪一样的的五缕长髯。我当时还不知道怎样形容我爷的神态,因为他还没有教给我“鹤发童颜”、“岁月静美”这一类的词,所以我只能觉得我爷跟别人不一样。 不去公园的时候,他会长时间的在画案前揣摩,在小纸片上用毛笔勾出一幅幅草图。画着画着,手又颤抖起来,他放下毛笔,拿起本子和变色铅笔,想记下今天点滴的感触,“骨法用笔,气韵生动”那个动字长长的一撇,哆哆嗦嗦地中断了。 帕金森病,就是在这一年找上他的。 我的爷没有多少文化,他也没有任何师从,完全是凭自己对花鸟画的喜爱和感觉,他已经画了十几年。如今疾病夺下了他手中的画笔。 我对这一切都懵懂无知,只是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偶尔在他愣神的时候爬上他后背,缠着他讲故事,他也会放下心思,搜肠刮肚地讲起来。现在的我,在经历了六十年的人生之后,在沉浸在我自己的文字中之后,才回去猜想,我爷一定是经过了惊异,愤怒,悲伤,失落,经过了多少个无眠以后,才接受这个事实的。接受了,他表现得平静,当同院的李叔拿着报纸对他说:“杨大爷,你画的菊花又上报了!”我爷接过报纸看一眼,无所谓地笑笑,表现得不喜也不悲,转眼又拿起书看上了。 我爷八十四岁时,文革已经开始。有一天,一个穿军装挎相机的中年人来了,他叫我爷老师,还把两本他画的连环画送给他,一本是《红灯记》,一本是《林海雪原》,我这才知道他也做过人师。我爷那天高兴,说了好多话,临别还让人家给拍了好几张照片。后来我把那两本连环画烧在了我爷的灵前。 也许在你把我托在掌中、搂在怀里的时候,也许在你无数次不经意地看看我,然后笑笑的时候,就像传递一样,把对美好艺术的向往和喜爱,传到我体内来了。我现在也老了,也憎恶打牌,也嗜书如命,我努力学着你的洒脱和淡然,我正在写着你能读懂的文字,因为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所以我正一点一点的向你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