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母亲疯了。在我父亲席卷家里所有的存款逃遁以后。还好他没有挪用单位的公款,没给我们留下巨大的钱窟窿。我因此感到失去父亲的打击还不算灭顶之灾,但是我母亲毫不犹豫地疯了。
母亲摔碎了所有的碗和盘子。那是和实在的生活最休戚相关的物品,然而一摔即碎。碎裂的瓷片从冰冷的地面弹起来,划伤了我的胳膊。血涌出来的时候,我正靠墙站着。我将吸到尽头的烟蒂,冷淡地摁在胳膊上,发出“滋”地声音,旋即熄灭了。母亲蜡黄着脸披散着头发,举着一把菜刀从厨房冲过来,“我杀死你这个婊子……”,仇恨使她五官狰狞声嘶力竭。皮肉微微烤焦的气味,让母亲似乎换来片刻清醒,她涣散错乱的眼神在一瞬间清冷明亮。一瞬间很短,短得使我来不及酝酿一泡忧伤的泪水。母亲再次举刀向我砍来。夜色正渐渐笼罩我们所在的城市。120急救车的呼号,在黄昏的街头骤然响起。
我在秀秀的客厅里坐着。胳膊包扎得很好,象一个浓重的补丁,肉烂在里面,等待痊愈。秀秀给我煮了鸡蛋面条,葱花的香味,唤醒了我沉睡很久的食欲。
“你用筷子吃呀。幸好不是右胳膊。”秀秀善解地对我劝道。
我吃了几口面条,感觉有些汗滋滋。秀秀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夜的凉风贯穿而入。我的汗滋滋的脸迎着夜的凉风,想起母亲现在已在精神病医院关押着,顿时心如刀绞。我又想起我的家就在秀秀家楼上。这清凉的夜风,也一样从我家敞开的窗户贯穿而入,而家,已人去楼空,每一寸土地都成了废墟。那夜风,在我家的废墟游荡、叹息;我在秀秀的家里,吃了温暖的面条,然后哭泣。
我知道秀秀渴望我的友谊。于是她劝慰我之前先讲了自己的故事。她的父亲也是在外面有了狐狸精的相好之后,不声不响一拍屁股从家里出走了。秀秀的母亲不但没有发疯,反而努力赚了很多钱。秀秀的母亲在留给秀秀足够的钱之后也从家里出走了。秀秀的父亲出走之后还经常和她联系。她的父亲母亲都塞给她很多钱,但是他们都出走了。秀秀是一个很乖的漂亮女孩,大学毕业两年,和我同一届。她在电视台实习认识了秦子飞。正是秀秀和秦子飞在那个血色黄昏,替我拉响了120的汽笛。
我再次回到那家叫作NOROD的酒吧做调酒师。穿着格子夹克戴着鸭舌帽,尽量把琐碎的头发都塞进帽子里。人们还是看出我是女的,穿得夸张和滑稽成为一种另类风格。酒吧里烟雾弥漫重金属音乐震耳欲聋,我绷紧脸庞抿紧嘴唇,我的右手挥舞着银质的调酒器皿,跟着音乐如花灿烂。胳膊上的伤一直不愈,虽然在左手。泡酒吧的人都很糜烂,但又很善良。凌晨回去,我的头发里都是烟的尘埃。头发成了枯草,脸成了焦黄的地。慨叹青春没有颜色,怅然地再点一支烟,将燃尽时,往旧的伤痕摁上去。皮肉微微烤焦的气味,和全新的清晰疼痛,令我清醒快慰。在黎明将来未来时,清洗沐浴,倒头睡去。
白天的下午,我安静地在电脑前码字。有时候实在写不出交不了差,就去医院看望母亲。我站在远远的树荫下,看着母亲在看护的身边。她穿着干净的条纹病号服,头发也很清爽,偶尔有风起,会显出鬓角的斑白。母亲居然长胖了一点,双颊开始有肉。但那肉苍白陈腐毫无生气,好像是勉强用橡皮泥作假粘上去的,一触,就要迅速脱落分离。
我渴望靠近母亲。在得到主治赵医生的许可后,总算有一次机会,我和母亲面对面。母亲恢复得不错,情绪很安宁,就是因为用药的副作用,显得迟钝。可是,迟钝,又有什么不好呢?我喜欢母亲的苍老、安宁、迟钝,我愿意竭尽全力供奉她。我和母亲面对面,母亲的迟钝渐渐苏醒过来。她的脸慢慢抽搐眼神慢慢变得凌厉,我的母亲正在失去,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我杀死你这个婊子……”,双手痉挛成鹰爪的模样,向我扑来。
我不能再和母亲面对面,所有好转的迹象前功尽弃归零。赵医生也很困惑,为什么一个不能承受丈夫离弃的女精神病患者,会将自己的女儿当成掠夺的敌人呢?我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还是去看母亲,远远地。还是绞尽脑汁在网上编些故事。还是去NOROD做调酒师。还是抽烟,并留下印记。
秀秀对我很好。她常常在午后三点,端东西上来给我吃。有一次是馄饨,很薄的皮,很鲜美的肉馅。“馄饨很好吃,秀秀。”我赞美。“是吗?秦子飞也喜欢吃。你们都喜欢吃,我以后可以多包……”秀秀真的是很乖的漂亮女孩。秀秀还给我端煮好的咖啡上来。一路小心翼翼,咖啡没有溢出半点在底盘上。我端起咖啡,却泼洒出来,打湿了秀秀蛋青色的棉布裙子。
“秀秀……”我哽咽地呼唤。秀秀将我的头,抱在她怀里。我知道,秀秀一直渴望我的友谊,她是很乖的漂亮女孩。
秀秀说要陪我一起去看望母亲,我不敢。但是赵医生竟然又同意了。秀秀准备了芬芳的水果,都是香蕉苹果一般的家常。我和秀秀站在远远的树荫下,看着发胖的蹒跚的母亲。我的眼泪流了满面,但不敢上前。秀秀牵着我的手从树荫下走出来,看护引导着母亲转过身子,母亲看见了我们,很宁静很安详,很配天边那渐渐西落的太阳。秀秀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向母亲。我的手和身体慢慢变得僵硬,我想逃脱,躲到一边,我想点一支烟,想那伤上之伤快慰的欲望。
“伶伶……”。母亲目光慈祥语调温柔,她在疯狂之后这么久,第一次清晰喊出我的名字。但是她的脸对着秀秀。
“妈妈,你看看我,我才是伶伶。”我鼻子一酸,觉得很委屈。
母亲的脸转向我,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的慈祥褪尽成为冷淡,毫不相识的冷淡,但是至少,她没有疯狂,疯狂地将我追杀。
“哦……,你是伶伶……。”母亲似问非问,似答非答,有如呓语。
我和秀秀长得根本不像。我也不想在这篇小说中给我和秀秀的血缘关系设置任何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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