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淡一片云 于 2010-11-7 19:28 编辑
荏苒一年,又到深秋。因今年春冷,虽时令已过白露,但草木未凋,所以李文平的农家小院,照样是满院浓绿。一树红枣清脆,两个石榴呲牙,南墙下一片养心草,触目惊心。吃了一肚子各种枣后开始把酒话桑麻,佐酒的小菜自然也少不了养心草。养心草据说十分神奇,有唐僧肉的奇效,临走我连掐带刨,弄了一袋子回家进行移植,好在飘雪的严冬受用浓浓的翠绿顺便畅想遥远的未来。如果移栽成功,明年我将进行大面积推广,造福于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们,长远目标是让所有的医院关张,让所有的医生躬自治而不治于人。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绵绵了整整一天,躲在屋里读完了《阅微草堂笔记》。读这书不如读《聊斋》过瘾,甚至不如读《淞隐漫录》或《夜雨秋灯录》。清人的类似笔记很多,比如还有《子不语》、《醉茶志怪》,这些笔记大多篇章短小,托兴鬼狐,喻世劝人。水平最高者当然是《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了。聊斋里有很多小说,也有很多笔记,但阅微草堂笔记绝不是小说,是真实的生活随笔。唯物主义者居然说没有鬼,这简直是胡说八道。瞎子看不清星星,就说没有星星,难道看不见的就断定没有?那么我们永远自己看不见自己面目,那就没我们自己了吗?真盼望那些不信鬼的人什么时候让鬼掐他们一下子才好。《聊斋志异》里最喜欢《婴宁》,婴宁的那句“我不惯与生人睡”无疑是天籁。我怀疑蒲松龄给这位天真烂漫爱笑的女孩子取的名字来自《庄子》,《大宗师》一篇里有这样的话:“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宁者也。”撄宁是一种太好的境界,婴宁是个太好的女孩。最难修炼是天真。 席殊书屋给一朋友买《海子诗集》,我顺便借阅《海子评传》。书简单翻翻而已,当年对现代诗歌的热爱现在已经基本降到了零下。那年头,写诗的比读诗的人多。出了无数的诗人。死了不少,疯了不少。曹聚仁说,他宁愿他的楼上住一个疯子,也不愿意住个诗人,意思是说,大凡诗人通常都比疯子动静大。海子不但会疯还会死,所以名气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出这样好诗的疯子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按说应该选择面朝大海,可惜他疯了,出人意料地卧了轨。临离开书屋时,终于没有说服自己,还是买下了梁归智的《红楼梦诗词韵语新赏》,有关红楼梦诗词的书其实我已经有七八种了。 席殊书屋出来顺路去一家书社,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思想家的名著孤零零地在那里立了有好几年无人问津了。买好书后刚要离开,我十分荣幸得遇见了一个活生生的思想家。他是我的老同学,上学时候浑身就散发着浓烈的外国哲学气息,张嘴就是尼采荣格叔本华还有佛洛依德。毕业后多年不见,他愈发的哲学了,不修边幅,一头乱发,眼镜后面的眼睛格外得深邃,这位穿破裤子的大师发现我手上的尼采后好像遇见了故知,一下子激动起来,容光焕发侃侃而谈,眼镜后的激光好比舞厅里的旋转灯,猜不出从哪里射来更猜不出将射向何方。顺势和这位思想家请教,于是我看见斜阳下思想家嘴里不断地喷唾沫星子,几根稀疏的老鼠胡子一动一动的,说的都是国家大事,在他眼里吾国与吾民没有一件事情是值得称道的,简直国将不国了,他对未来表示出深深的忧虑,一会儿怨天一会儿尤人,对外国的民主羡慕得不得了。这位思想家脸朝向我说话期间,激光出乎意料地停在了旁边的一个长发女子身上。他看见那个女子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他明显知道那本书,也知道书的作者,思想家于是马上对那作者和书进行评判,长发女子居然很配合的把书合上看了一下书名和作者。思想家的评判终于得到了回应,他愈加激动了起来,连续说出了好几个著名的外国疯子,毋庸置疑地说他们的著作应该好好读一读。我明白他这是在给那位女郎免费荐书。他完全陶醉在了给陌生女郎讲演的胜境中,思想家变成了花痴,根本就忘记了他说话的对象原本是我,便趁机溜走。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般,忽然撞著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思想起源于愚昧,哪里来的什么思想家,这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我看来不是什么思想家的格言,无非一个疯子的呓语罢了。 淘旧书《世界著名爱情小说大观》、《夜色温柔》、《魏晋南北朝史》(上下)。《世界著名爱情小说大观》是在一堆破烂里发现的,八本一套居然完整,要价10元。我买这套书只是因为里面的一篇小说,屠格涅夫的《春潮》。《春潮》是我早年看过的外国小说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种,丢失后我一直留意,但从未遇见。这套书竟然收了这篇小说,算是弥补了我的一点遗憾。我偷的第一本书也是屠格涅夫的。 直隶总督府对面就是莲池书院,荷叶田田,菡萏婷婷,曲水楼阁,老柳荫浓,回廊隐现,碑刻长屏。游玩一圈之后,出得门来,买个“望湖春”的奶油冰糕,一口一半,边吃边向往东走,雪糕吃出木头味道的时候,便走到新华书店了。书店不大,人头攒动,热气腾腾,我融入其中,那是1982年的夏天。在书店东南角,我发现了一本书,《罗亭》,这是名声很响亮的一本书,不免让我怦然心动。一看定价,0.61元。掏掏阮囊,还有0.7。如买了这书,回去坐车的钱就不够了。买?还是不买?一下子就成了至高无上的大问题。经过壮怀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偷了这厮。平生第一次偷书,难免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气概。简单的作案过程是那么回味悠长,那一刻我深深地理解了什么叫做贼心虚。我不知道是怎么从书店里出来的,上公交车后,我感觉连售票员都是警察。到站下车,车在烟尘中远去,我感觉终于把跟踪的特务甩在后面了。上大人孔乙己早就教导过我们,读书人的事儿,能叫偷么。但是不叫偷又叫什么呢。
屠格涅夫的作品中,最喜欢他的《猎人笔记》,能让我闻到俄罗斯大草原泥土的芬芳。《罗亭》我不大喜欢,不过有的时候一本书承载的事件超过书本身的价值,这书对于我来说,因为是第一次做贼,所以永远意义非凡。《罗亭》描写的是一个“多余的人”,在俄罗斯文学中,有几个著名的“多余的人”的形象,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里的毕巧林也是。在我的的书房里,《罗亭》紧挨着的就是《当代英雄》。这是临毕业时候我去找比我高一届的葛同学玩,他比我高一届,已经毕业分配分配到沧州市区一个工厂当会计。见面后,他就他说在厂图书馆里偷了一本《当代英雄》,送给我作为毕业礼物,他从箱子里把书拿出来,庄重地送给了我。《罗亭》和《当代英雄》都是偷来的,我保存得很好,前者记录了我青春岁月里一次不可原谅的错误,后者则让我十分轻松地回忆起当年纯真无邪的友情来。毕业后和葛同学再没相见。恍惚听说,他所在的工厂早已破产,失业的日子肯然是苦恼的,但愿他不会成为这个社会上“多余的人”。葛同学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那皮鞋总是擦得锃光瓦亮,走起路来咔咔地,公鸡一般地仰首挺胸。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皮鞋,后来我有了皮鞋可也总擦不出那样夺目的光芒,走路也发不出那样铿锵的声响。将近三十年了,真希望他的皮鞋依然保持贼亮。
《往事并不如烟》《伶人往事》,我原来在书事里提到过,有人知我没有,赠送与我,让我感动。两本书不算什么,最难得是有心人的留意,如贻我彤管,如自牧归荑,有时候更应该珍惜的往往不是书,而是书外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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