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七色槿 于 2012-3-14 21:06 编辑
李爷的茶馆
对我来说,我爷每天早饭后遛弯一定是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几乎要走半天,他回来以后有时要画下点东西,比如紫红色的草,毛茸茸的花骨朵,或是几片叶子全摊在地上的小白菜。这样远的地方我走不动,他不带我去,我也没缠过他,但是他到海洋路上李爷的茶馆去喝茶,多半会带上我的。 出大门顺着新生街往西走,走不多远就出了街口,来到海洋路上。这是条东西走向的大街,街上人来人往,两旁有许多小店铺,在街口有一块大石头,几乎有饭桌子大,我奶活着的时候,每天黄昏时分都要在石头上坐一会儿,看看人儿,看看在外县工作的我爸会不会回来。现在这块石头上总是有个老头抄手坐着卖梅花糕,他的糕摆在一个描漆的木盒子里,盒盖总盖着,谁要是给他一分钱,他就会掀开盖子亮出他的宝贝来,有粉红色的和黄色的两种,他让你挑一个。有时候哪个小伙伴举着钱来买梅花糕,后面总会跟着几个看嘴的;手心里捧着糕吃的那个人又嘬又舔的极不雅观,一旁看着他吃的人也是目瞪口呆直咽唾沫,恨不得自己也能舔上一点。这馋相会让现在的孩子很鄙视,但是那种童稚的期待也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好在年幼的我们不会因此难过,等到那块糕全进了吃者的肚子,我们又会呼喊着跑开玩去了。 出新生街口往东走不多远,就到了李爷的茶馆,它的门脸小得有些怪异,临街的那面墙上只有个单扇的木门,旁边挨着窄窄的一条夹门窗,门框上面伸出来一根铁管子,锅炉里水烧开的时候,它就会“呜呜”地叫起来。这是个狭长的筒子间,靠着门的右首烧着一个锅炉,左首摆一张八仙桌,往里隔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筒子间的尽头,用灰布帘子隔开一块,里面是一铺小炕,炕根下连着个低矮的锅台,炕上有个灰扑扑的铺盖卷,看它的样子,觉得它就这样淹没在昏暗的灰色里,只怕是已经独自呆了很多年,至少不比这老旧的房子更短,似乎这房子里的所有故事,都在这个铺盖里卷着。 茶馆里总有两三个我爷熟识的老头,他们一进去就奔里面那张长条桌子,把靠门的八仙桌空出来留着李爷爷招待顾客,但是我没见过有花钱喝茶的顾客,八仙桌上的茶壶茶碗一直是空摆着,李爷爷主要是卖开水,一暖壶一分钱,大一点的水壶二分钱。 似乎老天愿意让这些穷人家的老人在世上多呆几年,享用每天的玉米面窝窝、高粱米饭、还有茶水,这些东西能让他们吃到寿终,看看一茬一茬的小孩子,生活里面的各种趣事也都让他们赶上了,所以老伙伴们要聚在这里唠一唠,说一说。李爷爷会涮干净一个茶壶,掀开壶盖放在桌上,我爷或者别的哪个老头会从怀里摸出茶叶盒来,取一点茶叶放进壶里。他们只用这里的开水,不能让李爷再把茶叶搭上。 说话的空挡我爷会给我训话:“不许再上那个大土堆打跐溜了,你看你,裤子都脏成啥样啦!” “你也不小了,跟你姐学着稳当点吧,没个丫头样!” 我嘟着嘴坐在方凳上,耷拉着的两条腿晃动着,看着跟我眼睛齐平的桌子沿,心里不服气地想:我究竟哪儿不是丫头了? 也有时候,我爷会在这里考考我:“昨天的那个记住了?锄禾。” 我就会不歇气不停顿不阴阳顿挫地接口说下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那童稚的尖声大概不难听,老头们听完都“哟”“嘿”地惊讶起来,我爷就会更来劲儿,又说一句“千山!” 我又是一阵唧唧喳喳:“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素笠翁独钓寒江雪。”惹得老头们一阵夸赞,我爷嘴上淡淡地说:“就会数白嘴而已,”面上却有得色,我赶紧不失时机地来一句:“给我买个梅花糕!” 有哪个老头子这时就会拉着我走出门,教我认门旁的“茶馆”两个字,在我看来,这个“馆”字笔画太多了,当成一个字来认有些吃亏,再说他又不是我爷,我就有些爱答不理的。 我爷托着两块糕回来,“给你姐留一块。” 我站上方凳,开始享受那个美妙时刻。一红一黄的两块糕摆在桌面上,那糕有酒盅口大,一指头厚,是用模子压出来的,做糕的面不是常吃的玉米面和高粱面,也不是白面,因为它不粘合,一碰就掉渣,我用一根指头摸它一下就掉下来一块,我转着它下面的纸,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然后伸舌把掉下来的那块渣舔到嘴里,还没等我品咂出滋味它就化了,随着吐沫不知不觉地咽下去了,于是我就一下一下把它们全舔进嘴里,甜!香! 喝了一阵茶,一个老头会放下茶碗,转头看看他的老伙计们。“咋的?走?”于是茶话会就散了。
那一片老街消失的那一年我三十六岁,经过了文革、下乡、工作、生子,生活已经让我见识了它的严峻,而爷爷他们那辈人都已经作古了。那一天我最后看一眼李爷爷的茶馆,窄窄的木门用板条钉着,看着破败不堪。忽然伤心的只想流泪,我不需要将来,我愿意把我所有的将来跟时光交换,让我返回到昔日的温暖岁月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