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青黛 于 2012-2-18 10:35 编辑
雨水旺盛,桃花还在赶来的路上,风吹过来,吹过我裸露的皮肤,我有点冷了,外婆。
新垅起的墓地,你沉默地躺着,草色泛青,边上的柏树是新移植的,陈旧的苍绿在悄然转变,这是春天。
春天,万物生长,而你,能从地里长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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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总看见多年前的你,站在路口,微微佝偻着背,围着灰色或蓝色的围裙,头发有点乱,你一直一直地站着,久久张望。
一辆车过去了,又一辆车过去了。
一个人过去了,又一个人过去了。
车水马龙的路口,喧嚣,热闹,匆忙,嘈杂,你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怎么能仿佛睡着般,呆滞般地张望?
我轻声轻脚,挪到你身后,一把抱住你。
你缓缓地转身,仿佛刚从一个梦里醒来,眼睛突然亮了,牵着皱褶的笑容缓缓地舒展,我听见你说:三斤,讨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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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叫我三斤,我生下来只有三斤。
很多年,妈一直躺在病床上,我是她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儿子。
我每天大哭,因为吃不饱,我哭得声嘶力竭,但声音依然细若蚊蝇。妈没有奶水,一喝奶瓶,我就满脸青紫,几欲窒息。
医生说,早产儿大多发育不太好。爸爸说,可能喂不活,就算了吧。
你抱过我,你说,只听说过孩子生不下来,没听说过生下来的孩子养不活,你们不养我来养。
你用吸管,就是那种鱼肝油的吸管,将兑好的牛奶,一点一滴滴在我的嘴里。你说我总是闭着眼睛,舔上两口就累得不行,粗粗喘气,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你才重新开始喂我。喂我一顿,你花上半天时间,直到我吃饱沉沉睡去。
直到有一天,爸爸看见我一口气喝完了大半输液瓶的牛奶,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那是三个月以后,我早已不是三斤了,有了白白胖胖的脸。
后来,我又是爸爸的儿子了,爸爸说我们家还靠着我传宗接代。
而外婆,很多年,你一直叫我三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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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你问我,三斤,你爸又打你了没?老师说上次你抄同学的作业?
我听见你骂我,三斤,听说你常带妹妹到江边去玩,江边危险,再去,我砍断你的腿,什么?你说砍断腿要犯法,要坐牢,嘿嘿,小兔崽子,我先砍了再说,看你怎么办?
那时,你住在临街一栋简陋的居民房。外公去世,你没了生活来源,靠着子女的接济,一个人孤苦伶仃。
每天中午放学,我去你处吃饭。你一天只做一顿饭,就是做给我吃的,其余的两顿,你吃剩饭。
每天放学,我远远地看见你站在路口,久久张望,几乎像雕塑一样地张望,仿佛失神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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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迷迷糊糊中,听见爸爸妈妈在争吵。
爸说:你妈也太不懂事了,每天都打麻将,输了不少,也不体谅一下我们。
妈说:我这病,总不见好,药费花了不少,也没钱多给妈一点,妈也不容易。
爸说:让她跟着我们,她总要回到她那个破房子里去,守着你爸的骨灰盒和照片。
妈说:我们家不是太窄了吗?妈来了根本住不下,妈其实是在体谅我们。再说,爸爸的骨灰她也不愿意入土为安,总放在她屋子里,说是要陪着他。
爸说:你爸都去世多年了,没见过你妈那么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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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总有一段时间,我们吃肉皮拌酱油。
外婆,你说,你总是在黄昏时分,到菜市场,买一些别人剩下的肉皮,你说便宜。
我知道你又没钱了。
有一次,我看见楼上的魏婆婆在楼道堵住你,说:你什么时候还钱呀?魏婆婆高高胖胖,是你打麻将的牌友,你嗫嚅着红了脸:下个月吧,下个月,还有几天。
吃饭的时候,你习惯对我唠叨。
你说:外公临死时,我求他五年后来接我,所以我每天晚上和他说话。你梦到外公了吗?我每天都梦到他,他好像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你说:白天呢,都和们她打麻将,有时候打一场,有时候打两场,一天时间就过去了,不然,你不在,外婆找谁说话啊?
有一次,你抱着我说:三斤,外婆亏待你了,没让你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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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一天,我将一百多元钱交到你手上,我说,外婆,给你菜钱。你吃惊地看了我半天,然后你笑了,你说:三斤,长大了哈。
晚上,爸爸脱下我的裤子将我一顿暴打。
爸爸边打边骂:我搁在床下的漆包线,都是铜线,要一千多元才能买回来,我每天给别人修电动机,换点钱补贴你妈的医药费,你竟然100多元给卖掉了,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哈。要不是你外婆拿钱给我们,我还不知道呢,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第二天,看着我红肿疼痛的屁股,你一遍一遍地擦药,开始你一直在笑话我,笑到后来,你哭了,你说:三斤,你爸打得好。偷东西多可怕,我也会打你的。
我生气了,外婆,为自己的无能。
那天,我梦见自己长大了,终于可以挣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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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看见你打麻将了。
很多年,我的记忆里只有一副画面:你站在路口,微微佝偻着背,围着灰色或蓝色的围裙,头发有点乱,你一直一直地站着,久久张望,仿佛睡着般,呆滞般地张望.我不知道,是半天,还是一整天,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梦游般地,一直在等待着我回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等待我放学,那是外公去世后,你死水般孤寂的日子里唯一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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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我在这个春天思念你,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从此再也没有人,叫我三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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