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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六星书房 短篇l历史小说:当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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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l历史小说:当道(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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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发表于 2012-4-6 12:5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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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首辅张居正略略用了几口素点,立在庑下掠了一眼干净的天色,随即登三十二人抬轿启程,沲逦向京师进发。前前后后清一色不断头的番役,鸟铳手俱着簇新号衣,擎曲柄伞盖,一队一队开出。沿途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这么庞大一班人马,竟是无声无息地出发,本来严令不得惊动地方,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张居正凝重盯着远方滚动着的漠漠黄风,天边像有千军万马的伏兵。他扳指稍估了一下行程,冀北平原到了,最迟后天可抵保定府地面,距京师也就八九日的行期。他本来是回籍奔父丧的,想从十面埋伏的朝野中杀出重围,先透它一口气。孰料举足轻重者,也最容易身不由己,非但朝野群议汹汹,甚嚣尘上,新登基的万历也大起股肱之思,身边不可一日无张先生,连发严旨责令他抓紧上路,回到自己位子上来。这还不算,一路之上驿站云集,每隔三四个时辰就有快马一路追赶他的行辕,传送奏折,以便他能夺情视事,处理假期里积压的冗繁政务。
   家人递进茶水,不言声退了出去,偌大的内轿又只有了他一个人。张居正噙了一口便放下,吐去嘴里的茶叶,心不在焉捡起个折子看。案上这厚厚六摞已事先做了分类,写好节略。有地方官报灾旱奏请调粮放赈的,有方面大员风闻奏事的,有请旨告假的,有求封催饷的,更多则是都察院的御史激烈弹劾他张居正的。
这里还有谭纶领衔,戚继光、俞大猷四个总兵联名奏请筹饷充实海防的折子,说天下承平日久,重文偃武之风断不可长。上有万历血红淋漓的朱批:“此折发与张先生看,他深知水军苦处,必有妥置。”其余那些火药味浓的,一概留中不发,或狠狠驳斥。如:
“….既无知人之明,抑无自知之明邪?”
“非当头一棒,不能儆尔觊觎之心…”
当中也有处分严厉的,“罢免回藉,永不叙用。”张居正固然感动,但毕竟判明了皇帝之所以把这些奏折连同朱批发给他看的用意:一是示以亲信,让他放胆去做;二是令他实心为国,如果他的才干由此受到影响或越权妄为,那又是一番道理。良苦用心让他明白,自己是同时挑起了两副担子。
一串由远及近的马蹄打断了他的沉吟。那密集的蹄声敲地而来,短促但不多紧急。不久便有人进来禀明,原淳安知县、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赋闲在家的海瑞来京陛见,初八动身,由水路北上,月底,也就是比自己迟三四天可以到京。
哦,海瑞又要复出了。
张居正心头一紧,又是一松,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从内室踱到会客厅,脑海中调集着朝廷最后一次处理海瑞的印象。记得居丧的第五天转来的朱批上有“着海瑞升从四品,调都察院听用”的字样。张居正相信自己是个左右朝政的人,如果海瑞真升为御史,百官将一无是处。他搜索枯肠想着这谏阻的折子从哪儿下笔,皇上手谕到了。传旨的是冯保的徒孙,诏书上写:“朕闻徽杭河道,久不清淤,壅塞难行,此非一干臣不能办也。卿张居正适曾返京,可不必急返,径往河道衙门筹措疏浚可也。必能迅奏肤功,深孚众望。钦此。并问起居。”
张居正威武的剑眉收拢了。这样算来至少要拖延三天。自己这么大的排场,走起来慢容易,快就难了。而海瑞这团霹雳火还保不准提前入京。他在内室绕了两圈之后,断然决定加快行进日夜兼程,从张家口转道淮扬水路,又派人前往各京机要道守候,务必赶在月底之前拦住海瑞。
随从们都没想到,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张居正还不急于上路,而命驾河南故里,决心拜会已经告老还乡的高拱。高拱已经两鬓花白,年过古稀,接了这个昔日门生的手札后很过意不去,做了一回主,开中门迎接,自己扶杖和子孙辈、本地官绅顶着烈日至下马石前等候。午时过后,河南上空密云不雨,十分阴凉。但没人敢拍马屁说是“张首辅恩荫所至”,因为头顶分明是一团团浓起的乌云。高府南面四百步远,是河南各县带来的侍从、行李,黑压压停了一大片轿子。几个杠夫闲着没事,嗑起张居正的闲话。一个拿高梁杆剔着牙不无仰慕地说:“也就是张相爷,别的官来不见得有这么多大轿子候着。”
“你回家钻老婆床底去!”一个胡子脸哂他。 “张相爷?人家乘的那是三十二人大轿!切!没见过世面。我管保你连听都没听过!”
一番大话引来周围的杠夫们直咋舌。“乖乖我的头,三十二个人?…”
“恁啥也颠不下来!那叫享福。孔明还就个轮车呢!”
胡子脸有了面子,兴高采烈往下排场比划:“不见你是不相信,那大轿子外有会客的,里面还有书房,再里面还有卧床,单间!每过一道门,两个童子提着茶壶伺候你!前前后后有八十个鸟铳手护卫。知道什么叫鸟铳不?乌油油一根管子,跟你打个照面,要你身上什么家伙,都给轰了去。…咳,往后自己看。那是戚总兵给派的。御林军还没的使。咳,一会儿你们就见了。”
但是张居正是骑一匹青鬃马来的,随和得一个从人都不带,远远就下了马,握着马鞭双臂一平,四下里拱手。官员们慌忙还礼,密云四合,长街一片晦暗,狂风疾扫着石坊石巷,刮起干腥的浮尘。众人斗胆抬眼打量,站在面前的当朝宰辅、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张居正粗布袍束着牛角带,袍服的下摆都皱折分明。其寒喧顾盼间神采逼人,既没见大轿也没见鸟铳手。
“诸位老兄请回,有什么要办的写个手本,居正先道个辛苦了。请请。”
张居正虚套一句,上前扶了颤巍巍的高拱,宾主几经推让,相搀着进了角门。官员们还鸹立一旁不知所措,一声破空而来的炸雷,像铁骑滚滚杀过石桥,跟着是劲风里黄豆大的雨点浇下来。人群立刻炸了窝,混乱里一哄而散。
张居正扶高拱进了书房落座,童子看茶之后便屏退众人,行下平膝之礼:“师相在上,学生重孝在身,不能全礼。”说着还是行了全礼。
这个礼无论如何都只有受了,高拱觉得浑不是滋味,说“张相国社稷干城,老朽如何当得起” 。两个人是半辈子的夙敌,政见之争风波迭起,这种场合见面,很有点车笠相逢的色彩。高拱被罢职闲居之后,张居正就成了实实在在的一柱擎天。不过张居正也知道他的老师还没有真的心老林泉,国家每有变故,他的门生们会从四面八方来叩问,这是一个人臣最大的勋荣,张居正恐怕也不会忘记,半个月前,朝野一阵诅咒他的声音鹊起,好像张居正人人得而诛之。而率先上折子的猛烈弹劾他夺情视事有违忠孝非人臣所能忍的正是他高拱。
天暗得没有一丝亮色,接连几串隆隆压实的闷雷,像劈开了几片枯燥的干柴。张居正关切询问了身子骨,高拱答送来的天麻正在吃,前不久皇上又赏了几斤川贝,这几年还撑得住。张居正眼中盈起热泪:“老师相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叫做学生的感慨莫名。方今天下一统,海内升平,师相理应优游于林下,沐盛世之雨露,否则皇上心里也是不安的。”
高拱心里清亮,这个学生一揽子新政就将出笼,而此刻就是骂名滚滚,想雄心勃勃大干一场,嫌自己碍手碍脚了。微微一欠身:“大人言重了。老朽才到古稀,诸葛武候尽瘁终生,姜尚八十杖于朝,虽不敢自比,也有个及时当勉励的意思。也想亲眼看看大人刷新吏治,国家海晏河清,到了地下去和先帝爷说说…”眼已经淌下一行浑浊的老泪。张居正连忙摸出素帕替老师擦去泪痕,脑海中转过了一万个主意。猛然一声“喀啦啦”扯帛裂锦似的惊雷,从天劈下。
张居正快步起身出门,伟岸的躯干定在了滴水檐下,听着屋宇、回廊、石阶下紧锣密鼓的大雨。闪电划破层层黑云,照在脸庞上一明一灭。他掩好门,快步奔回,提起袍角“扑通”就是一跪到地。“老师!学生此来,实有十万火急的隐衷。如今外间说我夺情起复于理不合,恃宠坐大,学生椎心泣血,唯天可鉴。谅学生一身,微不足道,只是平生所谋三大事,千头万绪,无从着手,难开风气之先啊师相…”一口气说完已经哽咽不出,伏地连连叩头,微霜的乱发湿满雨水。
“叔大请起!”高拱动容了,张居正刚才是在瓢泼大雨中洗了一番肝胆,他也不好再打太极拳了。”驽马尚怜俎豆,你要留此有用之身,而为国家计!古往今来,哪有忧谗畏讥的宰相?”
张居正不便直抒胸臆,先来个投石问路:“学生斗胆请问一句,天下贪官固然该死,清官该不该死?”
“古人说君子如水小人如油,并立不可偏废,人君都是不得已而用之,”高拱被这一句突兀的一句话问得一怔,旋即吁了一口气,埋脸啜茶。”关节在于是何肺腑。要是为了沽名钓誉,再大的清官也决不可留。”
“天下清流首推海瑞,老师看此公该用在哪里?”
“海蛮子心清如水肝胆过人,而狷介之气难消,只可外放不能留京趟浑水。”高拱皱住了眉,表情像煎着一味苦药。“做个县令可以整肃纲纪,扶绥地方,府道也可以补缺。督抚嘛还欠着火候。怎么,他…”“他进京来了。”
张居正掂着茶盏却许久没喝一口,“圣意拟擢他监察御史,准允他风察奏事,都察院又不想这个书呆子扶正,两家拧了劲,都僵在那里。”
高拱要来了朱批细细展玩。“你行新政,他是用得着的人。可是这海蛮子是先帝刀口下过来的人,骤升御史台似有不妥。当此关头,黜他即是保他,你掂量着去做。皇上也是要你主见,否则何不明旨擢升而是把朱批发与你看?你要是还心存疑虑,老朽这就具折拜发,参他海瑞一本。”
说罢将折子交还。张居正感动又镇静收起。“不烦老师,学生自有章程。”
雨已经下细了,成丝成线打得松松柏柏水榭亭台俱各苍翠。高拱高声命下人,“可以把花盆子搬出来了。”又嘱咐道:“海瑞还在路上的话,叫他不必急着进京,京师不比江浙,没万民伞送他,只有三尖两刃刀。”
张居正微微一笑,捧起茶碗喝掉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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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4-6 13:45 |只看该作者
呵呵,读了
对这几个人,我最近比较关心
沙发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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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2-4-6 14:09 |只看该作者
苏老师如果关心这几个人物,那非常推荐你看看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虽然不完全是正史,对政治规则的解构却达到了历史学家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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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2-4-6 14:13 |只看该作者

短篇l历史小说:当道(下)

  扬州地气潮湿,赶上黄梅时令的余威,连下几天的暴雨,淮扬故道大片大片的潦水,人马车驾淤陷难行,又听说上游暴涨,扬州府发文征调百万民夫加固河道,海瑞的心绪越走越坏。民生疾苦见得多又束手无策,他是已革官员,别说接风,连送他走的都没有,带的就一个家人海安,傻子进城似的入京面圣,才走不到一半路就赶上这没头没脑的天气,苦不堪言,也令他联想到越来越近的北京,和晴雨水旱一样,天威不测。
  
  昨天他过邯郸,张居正提前发文邯郸府,要他暂时住下,这几天就有消息给他,已经替他包下了当地最有名气的鸡鸣驿,海瑞只有连铺盖搬过来。驿丞甚是殷勤,热水熟食不缺,海瑞心里打鼓,苦捱了两天,家人海安抱了一匝塘报来,点上两支白蜡,海瑞心疼,吹熄一支叫他先睡,独自守着如豆孤灯一边洗脚一边看朝里的大事。
  
  张居正回籍守父丧,因圣旨而违例回京,主持朝政,触怒了天下百官,弹章如雪直达九重。给他列的罪名有:“不孝!”“专恣”,“凶暴”…
  
  海瑞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老实说,他也上了弹劾折子。如果和这次莫名其妙的革职有关,那将来就不保了。又想着自己是秉心而为,并不徇情,就横下一条心来。但随即又有一条,兵科给事中戴凤翔劾他海瑞凶残怪诞,人亦平常,只问刑谳,不理民生,情堪可恨,决不可擢用。
  
  此外还有总督胡宗宪“查海瑞粗鄙之材,任事多乖,宜调闲曹听用;”辅臣许国进言:“江南民风之悍,乡党之坚,海瑞与有力焉。”…
  
  海瑞一直把洗脚水泡到冰冷,残夜不能合眼,为申辩折子打着腹稿。从嘉靖到隆庆再到万历,对他都不是很喜欢,还不知道到来什么?
  
  早起用青盐擦牙的时候,一不小心咬破了食指。
  
  海瑞吮着火辣辣的食指,命海安打点行装。晌午时分有差官持张居正手札来拜,请他立即上路,往扬州一晤,随后一同回京。驿栈外车已备好软卧,照顾他两腿的风湿。连着几个时辰都是筛豆般旋下旋停的急雨,打在顶篷上“啪嗒嗒”焦躁贯耳。车把式是保定府跑单帮出了名的,鞭梢在雨地里一抽一甩,四轮刷刷滚动在泥泞的邯郸古道上。海瑞倚着一个大迎枕,找出张居正的信看,好打发枯闷。一年前他任南直隶巡抚,官绅士民联手行奸,他呕心沥血的新政寸步难行,直到走投无路,就在重围中致信张居正,求他假以援手,张居正那一笔严正的小楷回复他:“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然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仆谬承钧轴,得参庙堂之末议,公私之德俱问,深有愧焉。…”
  
  海安就挤在他一旁,半懂不懂,歪过头努力辨认那字迹,顶棚上忽然掉下铜钱大的水珠浸透了字,一会儿又掉下来几颗打湿了三四行小楷。他忙喊:“老爷,顶篷漏雨了,快把信收起来。”一抬脸,蓦然见是海瑞不知不觉里夺眶而出的泪珠。
  
  仆人让进花厅看茶,恭声说首辅大人今天一早会同扬州府视察河工去了,请海瑞稍坐歇息。来了两个幕宾,陪他说笑,海瑞寒暄几句,正襟危坐。一个幕宾咳了几声,想到世人传说海瑞铁面无私,真的是不苟言笑。盘算着打开局面,微笑道:“人都送海老大人一个号,唤作海笔架,今日一观,名不虚传,”海瑞干巴巴一笑:“两位说笑了,在下任南平县教谕的时候,学政巡视,令我等和诸生跪迎。我想这要是在衙署,理当跪接,学堂乃天下清要之地,非天地父母不跪,非孔圣先贤不参,岂能轻易折腰屈膝,就挺住了没跪,有人就笑在下直立如笔架。”
  
  两人都看出来了,这个书呆子竟然是不肯多说一句话。另一个摇开折扇,文绉绉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大人可否释疑?”海瑞摁了下手,“足下不妨明言。”
  
  “大人为一方州牧,久居人下,难施大才而有谏臣风骨,朝乾夕惕,行止俱为天下表率。学生不才,在张相国帐下蒙诲日久,也想保一个官当当。依大人看,是做州牧难,还是做御史难?”
  
  海瑞心里咯噔一下,正色道:“先贤有言:设官求人,非人求官。国家有用我之地,即当效命驱驰,岂能因难易而择去就?”
  
  二人等于是碰了个钉子,只好讪笑了几声。另一个朗声说:“海大人壮哉斯言,当浮一大白。晚生略查史籍,汉代每八千人养一官,唐是四千人养一官,我大明是每一千人有一官。如此计来,为官之数日多,则言官之责愈重。上古本无言官,自秦始皇始,设御史监察百官,我朝以獬豸为言官之志,使言路疏通。大人仗义敢言,而身居州牧,是不是脱抚绥之责,而行越权之实?”这场话从无理之中掰出理,海瑞竟语塞了。
  
  “住口!”一声断喝,三个人都惊了一跳,海瑞面不改色整理衣饰,张居正已经满脸严霜进厅:“谁叫你们在此消遣海大人?这是什么光景了?回去给我拟折子,淮扬河工乐输银两已经收讫,连同海关厘金,解送两江的藩库。再拟个滚单知会顺天府,我和海大人明日到京。下去!”
  
  “是。”刚才那个发难的书生立即低眉顺眼,转脸又向海瑞一躬:“不才汪修告退。”
  
  “你是…”海瑞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巴巴看着他二人退下去,忘形地指去,“张大人,他就是写《哀罗城县》的汪修?…”
  
  张居正听而不闻,也不嘘寒问暖,拿着大步迎门背北站定了,扬脸徐徐道:“奉旨,有问海瑞的话!”
  
  仿佛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海瑞瘦削的额头拱起了几条青蚯蚓,一甩袍角直挺挺跪在当地,深深叩下头去。“臣海瑞,恭请圣安!”
  
  “圣躬安。”张居正面无表情答了一句,努力调集着记忆,干咳一声清嗓子,一句不漏背诵着万历的原话:“尔系已革官员,今无命入京,所为何故?”
  
  “臣启陛下,臣于一个月前因境内有忤逆案,着地方官革职留任,罚俸半年。按我大明律,留任官员到期交由吏部查实,另行叙用,臣奉吏部文牒。”
  
  “尔耿介可嘉,朕素知之,而咆哮傲上,有无此事?”
  
  “臣启陛下,臣性鲁钝,每值有司阻臣办事,臣就好发个脾气,但并无跋扈犯上之实。乞皇上圣躬独断,不谋之于群小,则天下幸甚。”
  
  张居正皱紧了俊眉,“这个海瑞,怎么个说话。”又继续背下去:“尔既公忠体国,朕欲察纳此衷,着平日有不是处,尔据实奏陈!”
  
  这话虽然问得声色俱厉,但也最莫名其妙。张居正自己也觉得不伦不类,正想着海瑞必定大段申辩之词,却听得暴喝一声:“陛下,臣无罪!”海瑞的头狠狠砸着地,泪如泉涌。
  
  “陛下最后问你:若云无罪,可依理申辩,朕信得及你,朕听着呢!”
  
  一个朗诵密谕,一个跪听口诏,两个人都深深感动了。海瑞猛抬起头,犀利的瞳子里像尽是暗红的炭,滚过一串串火花,激昂的大声道:
  
  “臣无罪。臣已奏完!”
  
  因为是奉旨问话,张居正明明觉得他答得不妥,又没有驳斥之权,点点头欠身上来搀他:“海刚锋请起。我问完了,这就设宴为你压惊,一并洗尘,我们一回事归一回事。一别三年了吧?依旧是个清减。皇上有如天之仁,你不要生去国怀乡之心,我料朝廷必定还有恩旨给你。我知道你海笔架,瘦成一把骨头扔进水,还根根沉底呢。来请请请…”一面说着,一面往内厅引,海瑞与他同朝为臣,只见识过他的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干事历来洒脱利落,虽然不无专擅,作风却令海瑞激赏不已,以为他一定能承弘治朝中兴之风。海瑞实在没想到张居正会对自己也这么滴水不漏的说话,给足了体面,就不好再推让,默默随他入席。因张居正守孝未满,摆的是素宴,这反而更中海瑞下怀。
  
  席面上陈列着广东、福建、江浙诸省的时鲜,荔枝,菠萝,龙眼…每件都用黄绫包裹,标明是贡品。
  
  “张大人!”海瑞竟像猛然受了污辱,血一下子冲到脸上霍然而起:“对不住了,我海某要参你!”几个侍儿还在张罗着递盘子,被他吓得一个激灵,盘子失手打个粉碎,面如土色吓在当地,连碎片也不敢弯腰捡。
  
  “海蛮子稍安毋躁。”张居正仰面大笑,倏然收住:“你参本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折子堆起来恐怕不比扬州府的衙门低。可是呢,你还是在你的五品上跳踉,本阁一品之位纹丝不动!你不就是要参我两罪么?”他当真扳指算起来,“居丧奢侈,私扣贡品。是不是?这是我刚才在大堤上接的旨,皇上送来慰我治河辛劳的。你也是个人臣,君有赐,臣不敢不受。这个道理不懂?”
  
  海瑞几乎把唇咬出了血,“卑职驽钝。卑职还是以为,当今情势,实不利于相国,相国应有自谋之道,以防物议,切不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居正受教。”张居正动情清了一下喉咙,示意家人取一双桑木筷给海瑞。“刚才奉旨问你的话,也是方才在堤上一并传的口谕。海公,你虽挂冠赋闲,皇上于你,还是拳拳牵挂。若不然,他何以知你动身来京,又何以知已在我处?”海瑞已经坐不住了,翻身长跪到底,“臣…”
  
  “留着这把泪,为百姓哭!”张居正一把搀起他坐回原位,令侍从退下,亲自执壶斟满两杯清酒。“居正守丧,用此素酒。海公请满饮此杯,祝皇上寿!本阁愿吾皇龙体康泰,海内归心。海公,居正在此以肺腑密陈,皇上那里有我,百官面前,你要担当!”
  
  海瑞目光里的威棱张开了,握杯的手微抖。张居正掩袖干了,脸膛闪闪发光:“你要疑我拿大了。我张居正之于皇上,股肱之期,不敢言老。先帝加封我太子太保,当今皇上是我传道授业,一手调教的学生,这一点天下皆知。说这话我又有何不敢?而你,你敢吗?”
  
  “你的政声,我每天都留心着。你任过三四个职了,可天下只记得你是淳安知县。你是百姓眼里的海青天。你每到一地就得民望,全是秉公吗?我看未必,比如穷人和财主打官司,你偏着穷人一方。你海瑞45岁才任淳安知县,再过五年调到江西兴国,还当你的知县。过了三年当上户部主事,好端端的前程,你偏要上个折子骂先帝,闹得东厂抓了你去,如不是新皇登极,你何止关10个月?”
  
  海瑞像一截雷击中的焦树桩,五内俱焚,还直撅撅坐着,张居正的口气喑哑,慢条斯理中透着极大的压力,“你也是我朝数得过来的读书人,束发受教有四十年了,为什么就不能忍须臾之怒?以你的才干和资历,修身养性,只怕此刻已位列部堂了。你要是一门心思想当御史,本阁随时还你一个御史,你有这个风骨,识见,和光同尘有什么不好?你十年发愤,而一再得不到升迁,以为皇上是被群小所困,浮云蔽日?这陷皇上于何地?”
  
  “烦请大人代呈皇上。”海瑞硬梆梆发话了,像闷罐子里的开水,呜咽翻滚着:“海瑞上先帝的条陈,只是忧国,并无诋毁之词。”“事君惟谨,过头即是大不敬。”张居正淡淡顶回。“你折子里说:‘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有没有这个话?这个是人君能受得起的?先帝看了后大怒,在殿上扔了奏折就喊:‘快来人,不要叫海瑞跑了!’你倒是有骨气,买好棺材,遣散家人,坐在堂上等着锦衣卫来抓。皇上当日将你的折子留中不发,但直到驾崩,气也没平掉。”
  
  海瑞把目光里黯淡的杀气眯缝起来。“张大人言重了,海瑞一介草民,得简拔于朝堂,为万民呼号奔走,固已甘心,说皇帝为群小所困,并非失言。大人请看天下州县,贪墨搜刮者有之,畏葸不前者有之,饱食终日,尸位素餐者有之,海瑞但愿天下如开国之初,太祖爷杀贪官剥皮萱草,吏治乃能涤清。想我海某区区七品,萤火虫那么大的前程,能使民风返古,朝廷幸甚。”
  
  张居正呕心沥血推行新政,最痛恨人说仿古,但毕竟宰辅器量,强压下去失望,冷峻一笑,幽幽目光漫不经心摩挲着一席素宴:“所以,没人救你。你骂了先帝,还骂了百官,‘举朝之士,皆妇人也。’这是不是你革职后的话?你自恃耿介廉洁,卓尔不群,这正是你的病根,先不和人家为伍,人家情愿容你不成?你真以为你在地方卓有成效,人心向背?你任南直隶巡抚,督苏州,苏州富户把大门都漆成黑色以求韬光养晦,怕触了你海大人的霉头,你当这是喜事?”门外忽报:“扬州知府来拜!”“叫他先候着!”
  
  海瑞的口渴了,铁青着脸灌下一大杯酒,却烧得喉咙更干枯了,一扯便生疼钻心。张居正滴酒未沾,吹着面前滚烫一杯酽茶:“你驳了鄢懋卿的布告,打了闽浙总督的衙内,一而再而三扫胡宗宪的面子。他是心气高的人,难道真当你无可奈何?你不放在心上,以为你爱惜民力,就算皇上错怪了你,你也无愧于汗青,你不是这个心?你若爱民,年年怎么还打着祭海神的幌子向民间强夺柴米,恐吓威逼,民不聊生。本阁屈说了你没有?”
  
  海瑞的血倒流起来,一根筋一根筋被他毫不留情,步步为营地剥去,“这就是你海瑞!你两袖清风,本阁信以为真。你为母亲祝寿只买了5斤肉大办宴席,在百官中传为笑谈。凡新登基之主,还应以孝治天下,天子面子过得去,你海瑞想过没有?你是真穷,还是刻意为之,怕人不知道我大明还有清官?”
  
  海瑞整个脸涨得酱紫,嗫嚅着唇“刷”地又起立了:“这儿卑职要回大人,此乃卑职的私德!求大人明辨是非,惩办那个风言风语的,以正视听,不然卑职就自己讨这个公道!”“不妨就说你的私德。”张居正不冷不热示意他坐下,呷一口酽茶。有些话他本来是想保留的,但眼看不打出这个杀手锏,难中海瑞软肋,他也赞叹读书人自有一种气,拼死都咬着理不松口。“你的小女儿是怎么死的?!”
  
  海瑞的眼一花,除了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了,脸白得像刮净的骨头,任凭张居正一句句轻蔑下去:“哦,你饿了?不妨的,你吃着,边吃边听本阁说。那一天,你也是和本阁此刻对着你一样,对着你吃饭的女儿问:‘谁给你饭吃的?’你原指望她能知家计之艰难,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而令爱天真未萌,说的是家人海安送的。你就翻了脸,打了你的令爱,把她关在个黑房子里三天不给吃的…你抖什么?当时你怎么想来?她不就活活饿死了吗?海瑞!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仁者爱人,恁如此灭绝人性,上有天良!”
  
  “还有呢。你自认要是个七尺丈夫,静坐听本抚把话讲完。”张居正吐了口重气,夹了桂花素鹅压到他已经没了热气的碗里,“茶不合口味了吧?终归是扬州府的孝敬,你一口一口也要把它吃下去。你有一妻两妾。…”“大人!”“海瑞!”张居正也火了,可很快地笑了一笑,继续把故事讲下去…“她们在同一天晚上,为了争名份,吵闹之下都自缢了。我的海大人,你为我朝披肝沥胆,爱民如子,三过家门而不入。你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我不是信口雌黄,危言耸听,不是在毁谤国家大臣吧?你海青天,哪里该有这样的事?嗯?”
  
  “天意何其不公!像你这样仰不愧天,俯不祚人的古今完人,落如此下场?”张居正狠狠一摔筷子,“莫非天下人都错了?你无愧于心,…那好,本阁代天下认错!”
  
  海瑞一屁股墩回到椅上,紧闭双目,手足冰凉,冷汗浑着热泪滚滚而下。他连稍稍握紧一个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松松垂了下来。张居正急忙吩咐:“给海大人拿块热毛巾来!”亲手为他一一敷在额头,腮上,手心…他自己情不自禁的一滴泪,滴在海瑞绷紧的人中穴。他俯过身子,嘴几乎是贴了他的耳朵,必须把话说下去。他饱蘸着说不清的感情说:“海大人,你歇着,一句话都不用说,就这么歇着听本阁最后还有句话说:你刚才不是问那个姓汪的吗?他是我门生的一个远房侄子,好手笔,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会试却没有取中,就来我这碰运气…来人,换毛巾!——我接着说。我想后生还欠历练,就差他在书房整理文案奏稿,有时枯闷,唤他来对弈谈心,是当个清客养着。…但此人既有才华,当然志不在小,先是想外放知府,我保他在景德镇任同知,遇缺再补…这才不到半年,他就搜刮古玩,插手盐政…言官上疏弹劾,他找我求救,我叫他写申辩折子,他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骈文…来人!再换毛巾!——后来皇上把他的原折子发给我看,买我个面子,我气个半死,批的是八个字:‘芝兰当道,不得不锄!’…这是刘先主的话,芝兰乃花中珍品,但它只能长在庭院里,要是生在路上,那就只能扫平…我张居正也是一样,走的这路千山万水,棘草从生,谁挡着这条路,一体芟除!”
  
  海瑞的脸色缓了许多,有了血气,微微一笑:“好,好…”
  
  张居正舒了口气离席,刚劲庄严的脸上气象万千,抽出怀中黄绫展开朗声道:“来人!扶海大人接旨!”久候门外的扬州知府也慌忙引全府人丁黑压压一片跪听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南直隶巡抚赏侍郎衔海瑞,忠介敢言,实心谋国,着加其南京右佥都御史,晋从三品,监察江浙诸省。钦此!”
  
  海瑞猛一抬头,天在泪水里模糊了。南飞的雁阵开过渺渺苍穹,大写出一个“人”字。
  
  (终)
  
  2004.5.12
  
  看看落款才发现,完成这篇的日前距今已经就快满八年了。文笔很生涩,但是考据挺认真,里面所有官职人名地方都有史可稽,乃至奏折、信件都是原文。也是我第一次对这两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从弘治到万历,不得不说出了不少冠绝古今的英才。海瑞,张居正,徐阶,王阳明,严嵩,严世蕃,杨廷和,杨慎,刘瑾,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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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2-4-6 18:13 |只看该作者
编辑一下,麻花不是给了你编辑工具么。我最看不得别人对自己文字的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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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2-4-6 20:52 |只看该作者
红豆山庄 发表于 2012-4-6 14:09
苏老师如果关心这几个人物,那非常推荐你看看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虽然不完全是正史,对政治规则的解构 ...

政治规则不想了解,对人物的性格命运倒是蛮有兴趣,目前对他们的粗浅认识来自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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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2-4-6 20:52 |只看该作者
还有,在历史方面,你是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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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2-4-6 22:57 |只看该作者
来学习{:soso_e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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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2-4-7 09:31 |只看该作者
谢谢楼主的分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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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2-4-8 13:44 |只看该作者
我看过一篇散文,应该是李国文的吧《话说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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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2-4-8 16:52 |只看该作者
历史小说看起来有点紧张,显然楼主精通故纸堆啊,小小年纪很是难得。
看完第一章,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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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2-4-9 01:09 |只看该作者
晕,我历史一直都不好。。
我哇哇哭一会儿去。。回头好好跟红豆弟弟学学。。
汗颜。。{:soso_e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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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2-4-9 18:02 |只看该作者
看了这篇儿,补上了这段历史的功课。
红豆弟弟的想像和人物的拿捏语气的捉摸,我还是相当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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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2-4-10 09:05 |只看该作者
多谢妞妞姐精当的指正.......我还以为这就是白话文呢,真是太沉迷古文的典雅了。我希望能用白话文表现出古文的简洁雅致和大气,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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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2-4-10 11:13 |只看该作者
非常感谢妞妞姐的指正,自己都没发觉,不过我喜欢自然流畅的文字,对于我这样一个初学者,还原一个最真的语言本色,通过内容和构思达到小说的张力是我最想追求的境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小说太煎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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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2-4-10 14:16 |只看该作者
爱看妞妞跟红豆回帖,咋发现有时看回帖特别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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