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农历只有一个冬天,每个公历年都要经历两个实际意义上的冬天。2008年底大雪的时候,也是2009年的新年伊始,农历年却是丁亥猪年。外公在这个冬天去世。得到小弟的电话,已是初夜时分。其时我正在宣城,赶紧打车去孙埠,雪还在纷纷,路面被碾压的积雪已经结上了坚硬的冰。三十华里的路程,我们费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
外公安静地躺在小舅的阁楼上,床不大铺垫很单薄,盖被也不厚,一匝黄表纸盖着外公的脸。磕完头,烧完纸,我帮外公掖了掖被角。劝完哭泣的外婆,便坐下来和正在读大学的表妹彩霞闲话。彩霞用心地拨拉着一盆很旺的炭火,叙说着一些新近的家事。两个弟弟学业很好,都在念宣中。为了解决学费,兄妹在暑假就给人补课。彩霞和两个弟弟是异母姐弟,父母小本经营,彩霞瘦弱的身躯很早就承担起了家庭的责任。母亲说,彩霞有肾结石需要手术,说是要坚持到工作后才治疗。其实,外公不是我的亲外公,倒是和彩霞一脉相承。外公只有一个亲生,那就是我的小舅。我想,我和彩霞的闲话外公许是听见了。他以他一贯的沉默,注视着火盆。火盆的火的确很旺了。不知道怎么的,我感到很悲哀。一边是通红的炭火,一边是冰凉的床第。还有就是表妹对于贫穷浪漫的述说中所透出的无奈和悲凉。而这一切似乎有着我儿时的影像,勾起了我漫漫的记忆。
小时候,我家里穷得骨头碰骨头,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去外婆家,目的是能吃口饱饭,减少家庭的口粮开销。因为要过年,寒假里去外婆家我分作两次,一般在家里只有大年里的那三四天时间。由于是客边,没有什么玩伴,所以我和外公呆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外公的村子有许多山,外公每年秋天都要砍些杂树,劈成柴,码成垛。主要用途就是冬天里烧火盆,不像我们村一个草把子都要计算着用来烧锅。外公很会烧火,总会对我说些“人要忠心,火要空心”“人盘穷,火盘熄”之类的话。和外公亲近源于母亲的话语,母亲说:每次回娘家外公都是一声不响地提着篮子去买点豆腐千张或者割点猪肉。虽然没有在意,但也能回忆起几个模糊的场景。穷苦人的心事是脆弱的,而对穷苦人的尊重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举动。许是我衣着单薄也是外公烧火盆的一个原因吧,因为每天早上都是外公把火盆烧好以后再喊我起床。外公的火盆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水壶,一个是火钳。他的火钳没有人能动得,除了我。水壶是吸引八方邻居的原因之一。记忆中外公的火盆边从来就很热闹,仿佛现在的“百老汇”。喝茶的抽烟的,说故事刮聊斋;无论穷人富人,有颜面没颜面,在外公这里都一律受着烟茶和座上宾的优待。外公话不多,说出来一定是贴心贴肺。外公没读过书,讲的也一定是人间大义。外公的火盆每天从早上一直到深夜。深夜里的火盆是一些通红的炭火,质地很纯,仿佛是心。家人围坐,用外公的热水洗上脸脚,一夜无梦。
前几年去外婆家时,外公的火盆还在,火苗却不旺了。外公说,现在山上偷树的人多,不好好砍,一片一片的树都偷完了,开了荒。我发现来烤火的人已经不多了。外公说,现在村子里简直没人了。自从外公外婆被舅舅们接到镇上以后,我再也没有烤过外公的火盆了。
今夜,外公去了,躺在冰冷的床上。感谢彩霞为外公生了一盆火,看得出来彩霞和外公感情也很深,一直坐着,不曾离开。楼下,舅舅们在玩牌,我下去了,采取“ 输了不给,赢了要”的办法。一会儿进账七百。我走上阁楼,如数给了彩霞。是的,我也不富裕,每年过年也只是对她有一点小小的资助。我深谙对于穷苦的读书人,能得到一点温暖的意义。
入殓的时候,我抱起了外公,我的动作很轻,他的身体也很轻。外公竟是轻轻地走了。送殡时,我忽然脸色煞白,只好回转来倒在床上,一会儿却又好了。我想,这冰天雪地的,外公怕我受不了,不要我去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