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笑,我也笑。
妈又说,你大舅老想吃天鹅肉,整天想着他的小房子。
大舅咳嗽一声说,姐啊,肚子都扁了,擀面擀面。
妈笑了,但没说啥。我跟着妈到了厨房,听妈哐哐当当擀面。
听见大舅调高了电视机音量,我跟妈说我恨小舅。
妈叹口气说,恨啥恨?你大舅命不好。你外爷活着时候最待见你大舅,可你小舅考了好分数,你外爷只好让你小舅上学。你大舅孝顺,知道你外爷没钱。
我后来知道小舅玩了花样,老师在卷子上给他涂改了分数,小舅才保住了上学机会。可怜的大舅啥也没说,我对小舅的忿恨一直耿耿于怀。我没有给妈说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恨着。我不知道该不该给我的女儿说,小舅毁了大舅的小房子,很纠结。
大舅有个漂亮宅子,爸爸当包工头正红火时候给他造的。
那是大舅那个村最惹人的一所宅子,红砖红瓦很气派。
我听爸爸说过,给大舅造房子是因为和妈的一次吵架。
妈听说爸爸在城里工地上有个狐狸精,闲问了一句,由此越闹越狠。
妈妈气急了,一甩门子跑回娘家。
大舅雄赳赳打上门来说,姐夫,你有那本事给我介绍一个吧。
大舅软绵绵一句话气得妈妈又想走,爸爸赶紧抱住。
听妈说爸爸当晚跪了半宿,她才心软了。
后来和爸爸开玩笑说起来,爸爸眼一瞪说,胡说,哪有这事儿?
爸爸倒是感慨大舅,他不在乎大舅的小房子,说给他造个大房子。爸爸说他去大舅家看了看,房子太破败了。房子就这样建起来了。大舅村里的邻居都很羡慕,说丫丫妈好福气,嫁了个阔老板。
大舅没多说,爸爸却刻薄,说,丫丫回娘家住两天,破房子咋住?受罪!其实爸爸的箱子底都腾干净了,爱吃卤大肠的爸爸硬是吃了几个月咸菜疙瘩。后来,大舅跟着爸爸去了城里。爸爸给他专门弄了一间办公室,让大舅管财务。听妈说大舅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跑回家,说啥也不去了。妈妈干着急,大舅就是不说啥原因。给爸爸打电话,爸爸也不说原因,说,迂阔至极,别管他!妈妈只能叹气。
动员了十里八村的能干媒婆,妈妈想给大舅张罗一门婚事。弄来弄去,大舅说邻村的一个离婚头女人还行。妈妈打听了,心里很担心。小学教师身份不错,带一个6岁儿子,就是担心两个人秉性不合,出什么岔子。爸爸听了不以为然,说,我去走动走动,给我内弟弄个村干部当当。他不是稀罕一间小房子吗?一箭双雕,多好。
大舅当上了村干部,娶了小学教师,一年后有了自己的亲生闺女。我当时在省城上学,听妈那样说,心里为大舅高兴。其实我那时候刚刚恋爱,高兴的成分里也有自己的幸福。我走在校园的小径里沉吟幸福,妈妈打电话说大舅被抓了。
我赶到家,妈妈已经恢复平静,电话里的仓皇无影无踪。
大舅在他的小屋看见村长和妗子拧缠在床上,噼里啪啦一股火上来,两个人都住进了医院。丑事不可外扬,都吃点哑巴亏算了。好事女人钻进大舅家里酱油陈醋倒了好多,大舅一看女儿的眉眼很像村长,坐了车进县医院又是一顿暴打。抓了,不让接见,说是判了再见。
我想在审判庭看看大舅,妈说赶紧走,耽误了功课不好,我只好走了。后来,妈打过来电话说大舅进了监狱。去接见大舅,大舅说他很好。监狱知道他写一手好文章,让他当监狱小报总编辑。大舅特意强调说,有个自己独立的小屋,很宽敞。我听了不知说什么好。好几分钟,我和妈妈都拿着电话沉默,我们都很难过。
我有了不可代替的他,我有了大舅梦寐以求的那种小屋,我有了他给我的钻戒和大屋,我有了一个不算奢华的婚礼,我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我有了下属,我有了自己的车子,我有了心底里的歌声,我有了一片非常蓝的天空。可是有一个夜晚,我梦见了大舅而不是妈妈。
我翻身起来,一身冷汗。
老公很惊异地也坐起来看着我。
明天是啥日子?
明天是黑人解放二百周年纪念日。
后天呢?
泼水节。要不,咱俩提前冲个澡?
我又躺下了。我知道他装糊涂,大舅就要出来了,我们给大舅准备的小屋已经装修完工。那是一件不大的写字间,没有钢琴,没有小号,但不能少大班台,不少一个很像样的书架,电脑,电话,咖啡机,杯子,绿萝吊兰,台灯,还有一面镜子,我大舅喜欢整洁。
少一个刮胡子刀。
记下了,明天我不喝豆浆,先买了再说。
大舅入狱,小舅也开始上心。减刑弄成这样,我已经不再怨恨小舅。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老公陪着妈妈去接大舅,我害怕见到大舅。岁月磨砺之后,我的大舅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在写字间的椅子上沉默,我在想象大舅进门之后的大笑,我在想大舅会不会腼腆地抱抱我。
电话响了。
你们去医院干嘛?
咱大舅突然犯病了,正抢救,老婆赶紧来见一面!
很慌张地出门,锁门的一霎那看了一眼写字间,我明白这个小屋离我大舅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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