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小懒 于 2012-8-8 12:12 编辑
尾巴舅舅名叫尾巴,尾巴的“尾”这里不念weǐ,我们的方言里,念weǐ有点隆重;尾巴的“尾”念yǐ,念yǐ就比较随意了。如果一个人被取名尾巴,那就表明这个人是渺小的,平凡的,无足轻重的,可有可无的。尾巴舅舅名叫尾巴,但不是舅舅,只因楼下的老太太们爱跟他开玩笑,一见他走过来便说,嗬,他尾巴舅舅来了!我们的风俗里,一个女的称呼一个男的为“他舅舅”,有调侃、占人便宜的意思。 尾巴舅舅六十多岁,腰身微佝,光头尖尖,是我们廉租房小区的新邻居。工业区圈地,尾巴舅舅原来的村子被圈在里面,本来规划了整个村庄集体搬迁,但消息走漏后,一夜之间平地起楼,家家户户扩建搭建,以待政府拆迁补贴。由于数额巨大,政府一恼,决定不搬了,只拆了村头实在碍事的几家,这其中就有尾巴舅舅。尾巴舅舅原本房浅屋窄,关键时刻无力扩建,补贴也就寥寥。在两个儿子的怂恿下尾巴舅舅决意要当钉子户,却不料某部门当差的外甥两天上门哭了三回,说县长已经找他谈话了,县长说只谈一次。尾巴舅舅很为难,他最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外甥受株连丢了饭碗,孩子考上个公务员不容易。两个儿子一怒之下跟尾巴舅舅翻了脸,合伙领取补贴款后就地分赃,所以,尾巴舅舅不但没能像传说中的那样靠拆迁改变生活,反而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 所幸除了补贴款,每家还分配了一套50平米的廉租房暂时安置。廉租房小区地处我们校园一角,于是我们成了邻居。尾巴舅舅的房间在我们后楼底层,没有防盗窗,没有窗帘,当窗立着的是一个黑漆实木大板箱,板箱上端放着一个半旧的针线笸箩,笸箩旁倒扣着一个大红双喜洋瓷盆。每每看到那个的窗口,我就想,这些家当的主人咋那么像一个老奶奶呢。 尾巴舅舅虽然住进了单元房,却依然保留着村里的习惯:吃饭蹲门槛(楼梯口),稀饭用水瓢盛,面条要用筷子挑很高呼噜呼噜喝,等等。有一次他端着红色塑料瓢蹲在路边显摆:“懒得做饭,几块饼干,一包营养麦片,饱啦,一个人好对付!”我一旁走过,很担心他的饼干是不是已经过期,因为一个老头是不会自己主动买饼干吃的,那东西八成是过年时收到的礼品。尾巴舅舅大概是整个小区起床最早的人,我们每天早自习出门,他已经在教学区转了一圈回来,衣襟呼扇着,口袋里插满了花花绿绿的饮料瓶,背手走着,前后左右地瞅。 除了捡破烂儿,尾巴舅舅还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工作,那就是在我们学生餐厅里捡剩饭。他每天站在“粒粒皆辛苦”的标语牌下看学生们挑肥拣瘦,有时候运气好,能捡到大块儿的饼和整个的馒头。偶然发现有个窗口的卤鸡蛋好吃,我就多买了几个,端了粥再回来,却发现鸡蛋全没了,端起小盘晃了晃,又发现小勺也没了。茫然间抬头,邻桌的人正对我笑,朝着不远处一努嘴,说:“诺,那老头儿偷的!”尾巴舅舅正站在一个餐桌边看两个学生专心致志地揪馍皮,侧面看去,他的腰身更佝,头顶更尖。我一笑:“没事,我再去买。”又买了几个鸡蛋回来,邻桌的人还在愤愤:“你去问他要,鸡蛋就在他手里的袋子里!”我心想,要回来也没法吃呀,就又笑,说:“没关系,谁吃都一样。”抬头看尾巴舅舅,发现他已经退到了门口。他手里的食品袋还没捡满,学生们还在继续揪馍皮,他这是要提前下班吗,是因为我吗。我觉得很不安,不敢再看他,埋下头喝稀饭,边喝边想:那鸡蛋都是剥了皮的,为了入味还划了几条口子,要从剩馍袋子里拿出来吃,得要洗一洗吧,可惜洗一洗味道就寡了,不过那个小勺他用着倒好。 我一直以为尾巴舅舅一个人生活,直到有一天清晨从那扇窗口传出哭声,我才知道,尾巴舅舅的廉租房里还养着一个瘫痪多年的娘。 尾巴舅舅的娘去世了,她以离世的形式宣布自己的存在。一大清早,尾巴舅舅的弟弟来了,妹妹来了,儿女孙侄们都来了。哭声是妹妹一个人发出的,由于势单力薄,整个哭丧显得很没有气势:“娘呀,我苦命的娘呀,你咋走那么早……。”老二媳妇很不以为然,偷偷对老三媳妇撇嘴使眼色,小声说:“哭得再痛,不如活着多端碗水多来看一眼!”老三媳妇刚要附和,老三却对嫂子瞪起了眼睛:“咋恁多废话,你当媳妇的来看过几眼?!”老二媳妇一下被惹毛了,摩拳擦掌冲上来,指着老三的鼻子愤恨道:“你有啥资格说我?你自己的娘你一年到头来看几回!”本来要结为同盟的妯娌俩立即反目,先是互相指责对方不尽义务,后是陈芝麻烂谷子一通乱翻,家务事本来就扯着笸箩米动弹,他们的争吵也就没完没了。 尾巴舅舅不知道他们在争吵什么,因为他正在思考事情。廉租房不是家,而自己又没了村里的老房,该到哪里停放老母呢。老人的身体温热绵软,装裹衣裳要一件一件穿好拉平并不容易,老二过来帮忙,尾巴舅舅趁机说:“我这里不是家,娘这么大年纪了,看你们谁家——”老二刚要表态,老二媳妇抢先道:“叫娘回俺家吧,俺家宽敞!”老三媳妇忙收起脸上的愠色,堆笑道:“你家新房刚装修好,不是准备侄子结婚用吗,还是叫娘回俺家吧,俺家住着老宅。”老二媳妇一脸霸道,说:“有两个哥哥在咋会轮到你家哩,再说你家里开着超市到处都是货,哪有个下脚的空!”老三媳妇也不甘示弱:“俺家再窄狭总是老宅子,娘老了总得叶落归根吧!”尾巴舅舅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他一直以为他一开口他们就会拒绝。虽然老三家住着老宅,但考虑到老二当着村干部,平时撒出去的人情多,尾巴舅舅最终拍板决定,丧事由老二来操办。 商量妥当,老二很快叫来了一辆车。穿戴一新的老娘被抬出廉租房,抬上汽车,启程回家。尾巴舅舅还在屋里摸摸丢丢,他先把娘坐便的椅子和尿桶掂到卫生间,又把娘的衣服被褥胡乱卷一卷塞进麻袋里准备扔掉。娘的床上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一床稍微干净点的被子已经被老三媳妇抱走,她迷信,说,被子被子,备子呢!以后,尾巴舅舅就不用睡客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