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笑妹妹问我:“姐,我看你的日志,写给爸爸的,写给公婆的,写给奶奶爷爷的,写给彤彤北北的,甚至写给学生的,为什么从来没看有写给妈妈的呢?”
我语塞,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碰到了,却又仿佛不甘心,把日志从头翻到尾,确实是了,六、七年几百篇日志,从未有一篇与妈妈有关。不死心,翻出上学时未烧完的日记本来,再看,字里行间,依然不曾有妈妈的一点影子。
坐在黑暗中,我忽然有些惶惑:这么多年,我从未在纸上给妈妈落下半个字,是试图在逃避内心依然没有散去的阴霾吗?还是妈妈在我心里,依然成了不敢轻易落笔的称呼,如同我从来不敢写自己生命里最深最痛的那段爱情一样?或许,我宁愿选择后者。
就着窗外闪烁的灯影,我开始梳理妈妈的轮廓,走得最近的,都是现在:
妈妈阴历三月二十二刚刚过完六十岁生日。喜欢穿红色衣服,半高跟皮鞋,喜欢没事时收拾她两三柜子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炫耀给我看:红色外套是儿媳妇买的,绿色唐装套服是妹妹买的,羽绒服和大花的半袖是表姐买的,还有好多她不是很稀罕的,二姨和老姨买的中老年样式的。总在试了一遍后颇有点不平地说:
“怎么就没有你买的呢?”
我笑,不言。妈妈的衣服太多了,她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岁这五年间的衣服,要比她前五十五年的总合还要多。我知道妈妈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她身上穿着的那件就是我给她买的。
妈妈喜欢首饰,珍珠的、黄玉的、玛瑙的、红珊瑚的项链,被她从首饰盒里取出来,排成一列,颜色各异的;翡翠的、玉石的、景泰蓝的、红漆木的手镯,也被她时不时拿出来摆弄几下,配上衣服,看看哪件衣服配哪个手镯好看;银手链和银耳环、黄金戒指仿佛是妈妈最宝贝的。自己收拾完这些首饰,妈妈总会叹息一声:“当初没听你爸爸的买个黄金手镯,现在想买也买不起了。”我们也便一笑,知道即使劝她买,她也是舍不得的,我们姐仨倒也可以凑起来给她买一个,可总不如她用自己的钱买了更让她趾高气昂些,所以我们也都作罢,不过每次到了黄金专柜都忍不住看看妈妈口中漂亮不行的黄金手镯,却无论如何也没看出它好看在哪里。
妈妈喜欢养花,各种各样的花到她手里仿佛有了灵性,见风就长似的。好养难养的,种在地下埋在土里,或是放在花盆里的,都会在妈妈手里变得繁茂漂亮。从前在老家时,我家的园子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菜园,一部分花园,引得蜜蜂蝴蝶满院子乱飞;后来卖了老家的房子,到了我这里,这的土质水质都不好,大多数人在土里栽种的花儿都很难成活,可妈妈随手在小院子里翻几锨土,一把花籽撒下去,到春末夏初,院子里就会变成花的海洋,紫色、红色、黄色、蓝色,花儿都小小的,在绿叶里摇曳出彩色的风姿来;屋子里是妈妈养的盆花,绿萝、吊兰、杜鹃、茉莉、康乃馨、柱顶红、君子兰,还有各式各样的菊,总是一季挨一季地怒放,一年四季,爸妈的屋子里,从来就没有断过花香。
妈妈喜欢女红,心灵手巧。我们小时侯,虽家境贫寒,却总是比其他孩子穿得漂亮。妈妈十三岁就学会了裁衣服、染布料、踩缝纫机。到我出生,妈妈的裁缝手艺已经很纯熟,小时侯,同样是家做手缝的衣服,我的衣服总是比小伙伴们的洋气些;到弟弟妹妹出生时更不必说,夏天妹妹会穿上那个小村从来没人穿过的连衣裙,弟弟会有至少两条穿起来帅呆了的背带裤;春天秋季时,我们姐仨的毛衣也一定是同龄孩子里针脚和图案最漂亮的;就连冬天臃肿的棉衣棉裤,妈妈也总是能把它们做得很贴身,穿起来比别的孩子好看许多。到彤彤出生,妈妈的裁缝和织毛活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每每从老家给彤彤寄了衣服来,我抱着领着孩子上街,总要被很多人追着问衣服是从哪里买来的。到北北的时候,妈妈说不给做衣服了,现在孩子娇气,买的衣服洋气,可妹妹执意不肯,因为即使到了现在,妈妈做出来的衣服,依然是比一些买的衣服穿起来更漂亮的。我和妹妹弟弟有时也会奇怪一番:妈妈从小没怎么上过学,更不要说学设计,可她做出来的衣服居然总是比商场的衣服款式还漂亮,可见妈妈没生在现在,做个设计师确乎是有点被埋没了的。
妈妈喜欢读书。彤彤一直质疑姥姥小学一年级没毕业这个事实,因为在他眼里,姥姥比妈妈会讲的故事还要多。我很小时候的记忆里,妈妈就喜欢抱着厚厚的书看,那时我家的书到现在看来也算是颇丰富的,比如《金陵春梦》,比如《红楼梦》《三国》《水浒》,比如《杨家将》《岳飞传》《三侠五义》……妈妈读书大部分字都是冲下去的,因为她确乎是一年级都没有毕业就回家干活了,所以彤彤的质疑也不无道理。我小时侯,妈妈一个人要即忙家务又忙地里的活,所以从来没给我讲过故事,于是我从认识第一个字开始就学着妈妈抱了大部头的书看,到四年级时,红楼梦我差不多已经看过一遍了,自然那确实是看的,只记得喜欢黛玉、讨厌宝钗,别的情节差不多都忘记了。到彤彤小时侯,每次暑假回娘家,晚上他都会要求跟姥姥一起睡,因为姥姥总会给他讲“火烧连营”“空城计”之类的故事,不象我,只给他讲童话。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彤彤已经开始喜欢历史而非童话了。妈妈的书读得很杂,却很细致,比如她给彤彤讲故事时,居然能把一些细节讲得绘声绘色,也无怪乎彤彤会喜欢姥姥讲故事了。有时妈妈也会对书中的人物做自己的评论,比如她一直认为岳飞是个笨蛋,杨家的人也是笨蛋,她会把她的观点告诉彤彤:“你看人家寇准,也是忠臣,人家就能学会保全自己。你看看岳飞,自己死也就罢了,居然还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婿也弄去一块死,不是笨蛋是什么?”所以彤彤从小就对岳飞不怎么感冒,等到大了自己读完岳飞传,越发得同意他姥姥的意见,说岳飞和杨家死得确实比较愚蠢,被奸臣害死,多笨啊。以至于到了中学学历史的时候,好多历史人物的做法,彤彤都是嗤之以鼻的,认为他们不懂得“留得青山在”,如果在现在这个社会,早被淘汰了云云。好在高中他没学文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给他纠正这样的观点了。
妈妈还喜欢拍照,这自然是这几年的事,如同她喜欢穿漂亮衣服、喜欢首饰一样,年轻时候的她是没有机会的,所以这几年她象个小孩子一样,无论去哪里玩,都会好几百张好几百张得拍照。爸爸便做了她的专业摄影师,皱着眉头给妈妈在各个地方拍照留念。现在我家的电脑里,存的最多的就是妈妈的照片。在青岛和北京的照片最多,几乎每去一次就要拍个几百张,乐此不疲。更让爸爸受不了的,是她去看花展时居然要带着两身衣服去,在不同的花儿前得换身不一样的衣服拍,爸爸也无奈,只能看着妈妈在花丛里开心地来回穿梭,听妈妈喊“拍吧”,就把相机快门摁下去。彤彤和北北有时会看着姥姥的样子发笑,说姥姥的表情象小孩子,于是妈妈便会伤了自尊,跟他俩生几分钟气。不过他俩是不怕的,妈妈跟他俩生气从来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不象跟我们姐仨。
妈妈总是有些敏感和小性儿的,所以我和妹妹曾经告诫她:“到弟弟家不要耍脾气,儿媳妇再好也不是闺女。”好在妈妈倒也很乖,跟我们三个随时可能小性起来,跟儿媳妇却是一次都不会的。我们三个也习惯了她晴雨无常的脾气,比如她在青岛妹妹家住,有时半夜忽然给我和弟弟发短信,我俩就知道她肯定又跟妹妹吵架了,或者是妹妹不经意间惹到她了。我俩就会偷偷给妹妹发信息,让她哄哄妈妈。然后不多久,妈妈又会发短信来,兴高采烈的,于是我和弟弟都知道肯定是妹妹哄完她,没事了。在弟弟和我家也是如此,大多数时候,一个人惹到她,三个人会同时挨骂,当然可能还包括在她身边的爸爸。不过大多数时候,几个小时她就会雨过天晴,所以大家都不在意。只有一次,她在自己家里,忽然同时发短信骂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便都有点懵,大半夜的打电话互相询问是谁惹了她,结果谁也没弄清楚。赶快三个人都给她打电话,我离得最近,跟她定好第二天去她家吃饭。第二天去吃饭时,她情绪已经好了,问起昨夜发脾气的事,她象个无事人似的说:
“没事啊。你们三个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好象就你们忙似的。我不骂你们,你们哪顾上管我和你爸爸。”
我心里不由哀鸣:老妈,你的花招也太多了吧。我们三个忙得四脚朝天的,确实不是故意不打电话的。
有时会诧异于妈妈的变化,因为我们小时,妈妈跟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呢。
妈妈嫁到爸爸家的时候,爸爸家是四世同堂,妈妈是曾孙媳妇的角色,所以是分外受气的。爷爷、爸爸在公社上班,几个姑姑和叔叔都在读书,白天妈妈便随太爷去地里干活,回来家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就赶快帮奶奶做饭,太太还总是吆喝她去帮她梳头捶背之类的。饭做好,上学的、上班的差不多都回来了,一大家子十二口人(老太、太太太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三个姑、两个叔叔),只有十个座位,奶奶和妈妈是上不了桌的,得等那十口人都吃完,把桌子收拾下去,两个人才能守着灶台吃两口。但往往是吃不饱的,因为饭一吃完,掐着刷完锅喂完猪的时间,太爷就会召开一天一次的家庭会议。妈妈总是会在太爷开会的时候几乎睡着,那时二姑最疼妈妈,总是会用胳膊肘捣她,要不又会被太爷训斥。
后来妈妈执意借钱盖了房子出去,家也便自然地分开。妈妈便愈加得忙碌,太爷分给爸妈的地是最不好的,爸爸上班没时间,几十亩地便只有妈妈一个人耕种、收割。妈妈又是极要强的,借了的钱要赶快还,所以没白没黑得干活,可能裁缝手艺就是那时侯练就的吧。爸爸从公社给她揽了一些活儿来,白天没时间,她便只有晚上做,昏暗的煤油灯下,缝纫机总是半夜半夜地响着。
后来爸爸调到电管站,妈妈自己跑到电力局申请给爸爸当会计。电力局长是爸爸的同学,爸爸却是从来不肯求他的,妈妈没带礼去,只问能不能当。局长也是个爽快人,把一本烂帐扔到妈妈跟前,告诉她,如果她在三天之内能把这本帐对明白,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电管站当会计。那时,二姨是信用社会计,妈妈曾跟二姨一起核对过几次帐目,但从来没做过会计的职业培训。妈妈把帐目拿回家,一天一夜没睡觉,吃两口凉馒头,到第二天就带着帐本到了电力局,当她把帐本给局长看的时候,局长估计是目瞪口呆的:这本烂帐,是他们的专业会计整理不好的,从未当过会计的妈妈却给他弄明白了。自此,妈妈在电管站做了会计,一共五六年吧,帐目从来没出过一次错误。后来有一段爸爸不知道受了什么人的牵累,被调到了一个很穷的乡,妈妈是不能跟着去了。于是妈妈自己开始在家里倒卖粮食,跟村里人收了粮食,再交到市里的粮食公司。每天白天去收粮食,晚上走夜路把粮食送到市里,总是凌晨到粮食公司,人家还没上班,妈妈跟司机就守在门口,妈妈买个包子一边吃饭一边算帐。等粮食公司的人一上班,赶快交粮,然后往回赶,上午赶回去,下午还能再去村里收粮食。那段时间,我们姐妹三个都在外面上学,谁也没看见妈妈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只在假期时听邻居王奶奶说,那时我家堆得全是粮食,妈妈有时就是一手吃馒头,一手看秤的。我后来一直想,那将近一年的时间,妈妈大约是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的吧。后来粮食涨价,妈妈又转而养猪,假期回去时看见院子里垒满了猪窝,彤彤回去看见那些猪颇是新奇。那些猪妈妈养了一年多吧,盖猪窝,弄猪食,打扫猪圈,都是妈妈一个人做。前半段挣了不少,可后来饲料涨价,挣的那些钱赔进去一半,妈妈赶快把所有的猪都处理掉了。
再后来爸爸退了,局长给爸爸提供了几期工程,问爸爸能不能做。工程不小,想做的人也不少,爸爸貌似有点憷头,妈妈听说,斩钉截铁地让爸爸接下来,然后开始招人做工程。一共做了三期,跑遍了全县的各个地方,爸妈就这么带着一帮散兵游勇,把几期工程都做了下来。妈妈那时兼任几个角色:会计、现金、厨师、保管员,除了不会登着脚扣上电线杆子以外,她几乎都做过。妹妹报考民办大学的时候,爸爸是不十分同意的,但妈妈执意让她上了,原因是:我和弟弟都上了大学,只留妹妹一个中专毕业,她不甘心。那个年代的民办大学,大部分是富家子弟上的,妹妹因了妈妈的坚持,终于也成了一名大学生。后来爸爸说:那几期工程做下来的钱,都弟弟妹妹上大学用了。妈妈却很骄傲地说:那点钱让宏子上了大学,找了个军官,你还觉得亏啊。爸爸也便无语。确实是啊,如果没有妈妈的坚持,妹妹就是一个中专生,那她大约也是认识不了读研究生的妹夫了。
爸爸正式退休,妈妈跟爸爸商量:去波儿那吧。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孩子就是她了,从小她花的钱最少,工作也没用咱俩管过,身体又是最差的。还是去她身边守着吧,虽然现在她用不着咱帮什么了,看着她总是会放心些。爸爸也便同意,两个人把老家的房子卖掉,大车小辆的把家搬到了相隔千里的我这里,那时我的病已不是很严重,孩子也上了小学,确乎不是很需要人了,可爸妈守在身边,却真的让我很安心。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爸妈是不爱我的。从小挨打,大了以后爸妈的眼光一直围着弟弟妹妹转,所以我才会在大学毕业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家乡。可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有时会想,如果我对她说:“妈妈,对不起,一直忘了说爱你。”她的表情,一定会是奇怪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