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细绵如丝的春雨缠缠下过,露台上的马兰头,便如青春期水灵灵的少女,泛出碧绿油亮的翠。又可以去剪碗马兰头作晚餐的菜蔬了!
取了菜篓,拿了剪刀,弯腰蹲在这一簇簇散发着野味儿的绿意前,手捏嫩头,咔嚓下去,不消片刻,篓里已高高满满。
身旁是蔓延的牵牛,亭亭的百合,蓬勃的绣球,狗狗乱蹿着撒着欢儿,雨后的空气,散发着负离子的清新。在一个城市露台上,在这样一个花园般的意境中采马兰头,似乎成了城市里的一种诗意生活。
然而,记忆中,采马兰头与诗意二字,怎么着也搭不上边的。
天空如墨汁一般越来越黑稠,四方桌上搁着几碗凉得冒不出一丝儿气的菜。姐弟俩趴在昏暗灯光下,心不在焉地写着作业。一会儿姐姐跑出去,一会儿弟弟跑出去,但都又失望地回到桌子上。
终于,远远地,听到有自行车铃的声音,兴奋得姐弟俩,忙把作业本收拢,姐姐快一步把大门打开。母亲的28寸永久已停在门外,娇小的身子匆忙跨下,顺势,车子就推进了堂屋。
姐弟俩抢步过去,帮母亲把车后座装得鼓鼓的三只麻袋一起抬下。母亲麻利地解下麻袋上的绳子,一只只倒提起一拎,哗啦啦,不大的堂屋,便堆满了一片绿。
我就是这样认识马兰头的。
而那个时候的马兰头,我们是不吃的,彼时我们腹内缺的是油水。这些时令野菜,是去卖给江对岸的杭州城里人的。
一家人匆匆吃完晚饭,就围蹲在占满大半间堂屋连落脚都难的马兰头堆边,挑捡出黄叶杂草老根。爹和娘再把这些捡得干净清爽的马兰头在水缸里反复洗涝,漂出浑泥,被麻袋挤压得焉头耷脑的马兰头,立马新鲜得像初采一样。城里人嘴刁,这样才卖得高价钱。母亲总是这样跟我解释,在我嘟囔着厌烦做这些活的时候。姐弟俩不知道爹和娘昨晚忙碌到半夜几点(因为我们被父母唤去早早睡了),也不晓得第二天一早什么时候(反正我们还睡在梦乡里),他们推出后座绑着结结满满麻袋的老爷永久车,骑过江,穿梭于杭州城的每一个巷子每一处弄堂。
马兰头,在我记忆里,是父母摸黑买卖拎回来的两条带鱼一块条肉,是过年给我们扯的新衣布料,是开学攥在手里的学费。
我从没见过母亲采马兰头时的情景。她每次一早出去,一天就能采回那么三大袋子,我猜想,采马兰头一定是件很轻松的事。
“一上午空跑了两个山头,到下午十里外的东山头,才割满了第一袋。”
“哎我发现一个地方,只有我和阿芳妈晓得,明天卖完这些回来早的话下午再去,要不然,就要被割完的。”
母亲总是用“割”而不说“采”,让我感觉那里的马兰头似乎多得像麦田里的稻谷一样。再听她在爹面前的唠叨,就觉得她有点小提大作。怎么割些野菜,像去寻宝似的。
直到有年暑假我跟着伙伴梅一起出去采摘。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找了多少座山,反正走得脚沉痛得像灌了铅,手被弯刀磨了一掌的泡。麻利的梅已经满满一袋了,而文弱的我,浅浅得连半袋也不到。一直以为漫山遍野只等我满地捡摘,哪里晓得,因为村里的女人都去采摘,附近的山头早已被洗劫一空,我跑了一天只采到半袋子。不晓得母亲那满满塞塞的三大袋子,是跑了多少个山头。而她又是以怎样利索的手脚,在三五六个一起去的女人群里,采得最满最多。
我的半袋马兰头被母亲卖了一块多钱,兴奋得我,捏着这钱就跑去镇里买了心仪许久的连环画《杨家将》。但是,这份得意和收获,再也激发不了我跟着梅出去采马兰头的意念。
因为,实在太辛苦了!
采马兰头的季节一过,母亲也没停下各种忙活——卖甘蔗,卖西瓜,卖笋干……但是,到了第二年春天来临,母亲便又带上弯刀麻袋出门了。每天一到黄昏,家里又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让我皱眉的马兰头。
“城里人爱吃,而且,不花本不用自己种,尽赚了!”母亲对采马兰头总是这样兴致勃勃。
一年到头我们几乎都看不见母亲的人影,她早出,晚归,一直在忙碌着,忙碌着……
但是,我们很快把平房翻成了楼房,这在村里是头几户。我离开家去外地读书,母亲很大方地给我买了只手表,夜光的。两年后,又送弟弟去城里读重高,额外的住宿费用不是当年村子里每个大人都肯咬牙拿出去的。
我提着菜篓在露台上剪马兰头,那些遥远的记忆突然就跳到眼前——暮色里让我们等得心焦的自行车铃声,屋子里堆得小山一样高的马兰头,那辆绑着高高麻袋的28寸永久,和车座位上母亲娇小的身影……
真的与诗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