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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错过的风景
在绝大多数人的生命里,父爱,是一道永远不会错过的风景。
-----题记
一
那夜应该有月,满月,就算后半夜,一样清澈如银轮,天气也一定晴朗,即便不是碧空万里,至少是少云。那夜一定很清爽,光华如水,凉风习习,路边稻田里有一阵接一阵的蛙鸣,更有无数的野虫伴唱,节奏明快愉悦,低空中,一定有好多萤火虫跳跃闪烁,翩翩起舞。
那夜一定很美,一定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夜景。
因为那夜,父亲领我走过二十里左右的泥泞土路,回家。在那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我没有摔一次,没走岔一步,也没带手电和雨伞。
可是,那夜的景色,却没在我心里留下丝毫影像。不知多少次,在我的想象里,那风景该是最完美的,而我,却白白错过了。
错过的原因是,那段漫长的路上,我好像一直和走在身后的父亲交谈着,身外一切都变得空洞且迷茫。只记得走到村口时,黑暗里窜出一条大黑狗咬我,吓得我差点摔倒。父亲从地上抓起土块扔去,狗早逃得远远的,对着我们吼叫,然后是村里十几条狗交相呼应地狂吠。
不怕,有爸在呢。父亲说。
那天是1990年9月1日,农历7月13。
那年,我15岁。
二
当我看到自己的中考成绩和中专分数线差7分时,全身立即就被冻住了,默默看了好久好久,泪水才不自觉地涌出眼眶,继而跑进学校女厕,靠着墙,狠狠地哭。
7分,小小的7分,至今让我刻骨铭心的7分。或许没人能理解我那一刻的心碎绝望,因为,只有我明白,这个7分,将昭示着我学生生涯的终结。
那时乡下,考上中专是我们的最大梦想,意味着一步登天,可以彻底脱离黄土地,吃上商品粮。父母早就说过,不会让我去念高中,不仅因为我两个哥哥念了都没考取大学,家里已经一贫如洗。更是因为我大哥在外打工两年,辛苦赚了点钱,去年又盖了房子,现在还欠着外债,父母已经没能力再让我念了。加上哥哥的前车之鉴,在我身上,父母已不敢奢望,不敢冒险。更别说,大哥已经说好一门亲事,就等彩礼钱了。
同村一个女同学跟过来,安慰说,全校三个班,就考了两个中专,你成绩这么好,可以念高中的。我无力地摇头。那个同学叹息说,上了高中考不上大学也是白搭,我考的少,高中都上不了,早就准备去学裁缝了。她又说,我们这里裁缝可吃香了,都去了北京,师傅一年少说也能挣五六千,如果自己开店,能挣上万的呢。
晚上,我满不在乎地告诉父母,打算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学裁缝的想法。父亲自顾抽他的烟,不置可否,母亲再三叮嘱:找师傅要找知底的,手艺好的。
进入八月,我终于和两个女同学找到一个女师傅,三十多岁,脾气很好,离我们村二十里左右,刚从北京回来,是一个同学的远房亲戚。我们去过她家两次,说好八月底就带我们走。
父母知道了,都很高兴,然后开始灌输我一些学徒的规矩,我却一句也没听进耳。
一天晚饭后,父亲漫不经心地提出,让我把镇中学的录取通知给他看。我从枕头下翻出来,放在他面前,他仔细看了会,什么也没说,转到房里去抽烟。母亲看了看,说,学杂费要1800啊!听说去年才1500,咋又涨了呢?!
我知道,在十几里外砖瓦厂做“窑花子”的父亲,拼死拼活一个月才一百多的工资,这笔学费对他来说,几乎要辛苦积蓄一年多,更别说要供给家里的日常开支了。
好在,后来父母和我好似约好了的,都绝口再不提此事。父亲依旧三五天回家一次,带点米和咸菜。母亲也慢慢开始为我准备去学徒的行装。只是奇怪,她的记性差了许多,总丢三落四的,以至好几天里,她都没真正明白到底要准备些什么。
八月底的一天下午,师傅骑车来接我,说晚上住她家,第二天一起乘车去县城,再去上海坐火车去北京。
那天父亲不在,她诚恳地对我母亲说,丫头交给我就放一万个心,我看好了,你家丫头最聪明,也长的好,将来肯定比我能干。
母亲边千恩万谢,边唠唠叨叨送我到村口。
夜里,我和两个同学挤在一张小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兴奋地憧憬着学好手艺后赚大钱的美梦。
到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父亲在外面叫我,起来一看,真是父亲,头上满是汗,喘着气,显是走得急了。
师傅一家也起来了,听父亲解释说,丫头还小,还想凑钱让她再念几年书,如果实在凑不到钱,明年再学手艺,保证还让你带。师傅笑着说,大哥是信不过我吧?!都是本乡本土沾亲带故的,我会当自己丫头带的。父亲赔笑着,都说你带得好,咋会信不过呢!我是怕孩子将来抱怨我呢。
谈了足有一个时辰,师傅的说教也没能奏效。父亲虽然一直低头弯腰唯唯诺诺,却坚持不改初衷,最后,师傅只得让我收拾东西跟父亲回家。
三
回到家,东方已现鱼肚白,一夜没睡的母亲已烧好稀饭,父亲呼噜呼噜就着咸菜连喝三碗。才对母亲说,你今天和丫头把那堆麦秆捆好,借辆板车,等我回来拉去造纸厂卖了,估计能卖100多块,再去丫头的几个叔子家看看。对了,也去村书记家问问,看能不能在村里借点。反正每条路都走走,有50借50,有100借100,能凑多少凑多少。
母亲说,你那些兄弟都重男轻女,怕是有也不会借,说也是白说。再说,高中十天前就开学了,现在还来得及么?
父亲说,我前天去过镇上找过学校领导,老师说还在军训,见我的情况特殊,免了丫头的军训,只要在20号前报名就成。我已经和厂里说好,预支三个月的工资,有500多,有两个要好的也答应各借100,家里两头猪能卖300,这就有1100了。还有半个月时间,总有办法凑齐的。
想了想,父亲又对我说,你大哥上月寄回的钱还了造房子的匠人,估计手里现在没有,二哥才学徒个把月,也没工资。可不管怎样,也要逼逼他们,你马上写两封信,只说你要上学就行了,寄快递。
我说,上了也没用,像哥哥一样,我不想上了,真的。
父亲没好气地说,爸不指望你有啥用,就盼你多懂点事,将来嫁出去,少让爸操心。
然后,父亲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的话,再三吩咐好母亲和我,就出了门。
晨曦中,父亲矮小微驼的背影渐行渐远,站在门口的我,呆呆地看着他消失在上班的路的尽头。强忍住眼泪,转身开始给两个哥哥写信。
十天后,大哥二哥相继寄回460块和280块,大哥还回了信,说实在不够,就让我去镇上找他的两个同学帮忙。
9月18日,我独自背了二十斤大米,两斤油,带着简单的衣物,去了四十里外的镇中学。
四
我一直都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改变主意,不遗余力地让我再进校门,从他那天心急如焚地赶了几十里,到师傅家把我截回来,以及回家后的安排来看,绝不是他突然的决定。当然,也不仅仅只是怕我长大后抱怨。具体原因,我至今都没问起。
我知道,就算我问,父亲也不会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确信在他心里,这么做就和当初供我哥哥上学时一样,一样的自然而顺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记得那夜的路上,我在前面,父亲在后。我安静地走在父亲的视线里,和父亲谈了一路,也是迄今为止,父亲和我单独在一起唯一的一次长谈。
可仔细想来,其实那天我一句话也没说,而我的父亲,自始至终也只说了一句,不怕,有爸在呢!
这句话,在后来的岁月中,总是时常会在我耳边响起。
从那以后,我总会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一双亲切的鼓励的信任的无可取代的眼睛,始终如一地静静看着我走,一步步踏实地走。
好多年后,我蓦然惊觉,因为父亲执着的信念,那个深夜,几乎决定了我整个人生。
至于后来我怎么顺利地考上大学,又怎么顺利地在哥哥的资助下完成学业,顺利地工作,继而一步步离开父亲,离开家乡,众多细节都已遥远而陌生,唯独那夜的境况,在时光的流逝中,越发清晰明亮起来。
是的,那夜景色真好,云淡风轻,蛙虫和鸣,荧光点点,狗吠声声,尤其天边一轮朗月,散发出柔和慈爱的清光,紧紧包裹我瘦小的身体,呵护我走过坎坎坷坷,就像父亲的笑脸,慈祥而又坚毅。
真的好美!
原来,人生中太多太多的美好温馨,有时并不在于我们当时是否看见或者留意过,而在于够不够真心和细心去体会,如同那天夜里我走在父亲身边时,那一路的风景,我从来就没有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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