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欣赏超然 于 2013-1-20 09:16 编辑
四爷是我的本家,是我祖父的叔伯兄弟。他就住我家老屋的隔壁。
我记事儿起,四奶奶就已经不在了,她遗下一个吃奶的小女儿,就是我的小姑。小姑比我还小一岁,她姐姐,我大姑姑,大我五岁。
四爷一辈子有两个爱好:喝酒,养狗。
关于喝酒,那年头没有钱买,都是用地瓜干去采购站换酒喝。每年生产队能分到每个人名下一千斤地瓜。留下一部分搁在火炕上越冬吃,剩下的都切片晒干,然后拿到碾坊里压成面粉,这就是一个冬春的主要口粮。可是四爷家的瓜干,大部分是留着换酒,就是那种很有力道的地瓜老烧。他从早上喝到晚上,所以他的眼睛永远红红的布满血丝。他经过的地方一般都留下两种味道,一种是他挑着的粪桶(四爷是生产队收集各家粪便的,沤粪)的臭味,还有就是酒味。
四爷有一种手艺,就是会收拾宰杀后的牲畜。每年年关,生产队都要集体宰杀一两头淘汰的母猪,残疾的牛驴等等。剥皮剔骨的营生,都是四爷。那些下水、杂骨等等,就归四爷自己了。别看四爷外表邋遢,可是他收拾的猪羊下水之类,可是干净利落。尤其是烧煮出来的肉食,那可真是堪称一绝!四爷年轻的时候在北京的老汤锅当过伙计,专门帮掌柜的烧煮老汤锅。什么火候,什么佐料,那也是十几年的功夫。我们小时候日子拮据,平时就是地瓜南瓜填饱肚子,哪里有肉吃啊!所以每每从隔壁四爷屋里飘过来烧煮的肉香味儿,一下子就把馋魂儿勾上来了,连自己的脚也管不住了,就跑到了四爷家。表面上跟小姑玩儿,翻筋斗滚个儿,实际上眼睛紧瞅着香味扑鼻的大铐锅呢。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自己觉着肠子都要从嘴里钻出来了。四爷终于掀开了大锅,用一根筷子在肉上捅了捅,然后捞出来三两块,剥两扇大白菜帮儿把肉托住,把我叫过去: 拿回家去吧,跟你弟弟一起吃。
当时我咽着口水,瞅着手里热乎乎颤巍巍的膘子肉,恨不能从眼里伸出手抓到嘴里……
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们说起什么肉好吃的时候,兄弟们还是一致看法:最好吃的当然还是四爷烧的母猪肉!
用现代人的健康标准来看,四爷不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多年的酗酒让他精神萎靡,性格也狂暴,平时他不怎么与人来往。就连对他的两个闺女也不会体贴疼爱,喝了酒就寻事打骂。我的两个姑姑都很怕他。每一次听到他从外面喝酒回来,在家门口嘟嘟囔囔的骂人,两个姑姑就赶忙爬上猪圈,跨墙,跳到我家院子里。时间久了,我家跟四爷墙壁相交的地方,都被两个姑姑磨得溜平,墙缝里草也不长了。
可是家里没人,他还在嘀嘀咕咕跟谁说话呢?跟他的狗。要问四爷这一生跟谁最亲?是他的狗。
我能记得的四爷一共养过三只狗。第一个名叫“黑力”,小时候黑黑的,可是长大了变成灰色的,名字也不能改了。蹊跷的是他的第二条狗小时候是灰色的,就叫“灰力”,哪知道长大后又变成一身黑了,真是阴差阳错。这两条狗在的时候,我正上小学,没有太多的记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黑力的死,那条漂亮的大公狗,被当时公社革委会的“纠察队”打死了,因为当时它正跟纠察队队长王汉家的母狗交媾,一时无法挣脱……这件事后来由于四爷醉酒后去找他拼命,在我们当地惹出不小的风波,不过这件事有些复杂,这里就不赘述了,以后会用一个独立的篇幅说说。
几年后,另一条狗灰力,被村里的打狗队打死吃肉了。
四爷的第三条狗是有人送到他门口的。由于前两条狗的死让他很伤心,所以发誓再不养狗了,但是就有人断定他真心喜欢狗,就把一条赭红色的长毛小狗装进纸箱里,偷偷地送到他家门口。倒是两个姑姑喜欢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喂它吃的,四爷回家看见了,鼻子里“哼”的一声,可也没让把狗狗扔出去。由于它一身虎皮红的长毛,小姑就叫它小虎,就这样,小虎落户四爷家了。但是小虎不象它的名字那么凶悍威风,它是那样的温驯憨厚,对人很友好,没有人不喜欢它。我爸爸向来不喜欢狗的,他嫌毛茸茸的脏。可是面对小虎那双纯净得天籁一样的眼神,也会摸摸它的头。
小虎长的很快。由于四爷常常给人家收拾死猪死羊之类的东西,剩下的下水他就带回家,收拾后煮了自己吃,最主要是留给小虎吃。这在四十年前,人瘦牲畜也瘦的年景,丰满健硕的小虎就变成一只很出众的狗狗,它的一身长毛长大后变成橘红色,奔跑起来远远地看上去,就如同一团滚动的火球。大大的耳朵看上去就那么敦厚喜兴,不管四爷出现在哪里,后面的影子就是小虎。四爷喝酒以后,就抱着他的头跟它唠唠叨叨的说话。小虎用忧郁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听得懂他的话呢。每当四爷醉酒以后又要发飙骂人的时候,小虎就跑过来用头蹭着主人的腿舔他的手,好像在劝慰四爷不要这样,它害怕!嗨,四爷还真就消停下来了,他从来不跟狗狗动粗。
我常常想,这世上人跟动物的最大区别其实不是外形的,也不是科学上的物种分类。因为有的动物跟人一样懂得与人为善,懂得感恩。但是有的人还不如动物。他们自私贪婪,凶狠野蛮;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毫不犹豫的做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儿。
那时候,每一个村子都有打狗队。成立打狗队的原意,有一个更加有力的理由是,抓反革命不能让狗的叫声惊跑了坏人。于是当时的村干部和这帮人就可以常常有狗肉吃,有狗肉汤下酒了。日子久了就吃上瘾了,一年四季,谁家的狗有肉,谁家的狗肥大,就惦记上了。
那年开春,他们找到了四爷。说要打他家的狗。四爷心底里最担心的事儿终于来了。他当时就哭了,像个孩子。求他们放过小虎,说它从来不乱跑,也更不会去祸害庄稼。当时小虎就在现场,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儿,还摇着尾巴对这几个不速之客示好呢!忽然,有一个年轻人从军大氅里亮出了一根半人高的木棍,冷不丁的敲在小虎的脑袋上,小虎没来得及反应又是挨了两下,小虎如同一个面口袋一样,就就倒在地上了。四爷象个受伤的野兽一样嚎叫了一声要扑过来,那边早被几个人扯住了。这时候旁边过来一个拿挠钩的人,他把挠钩使劲往小虎身上一钩,拉起来拖着就走。小虎嘴里的血淌在路面上,蜿蜒着象一根红色的丝带。更可怕的是,它的肠子都开始露在外面了……
拖了大约百十米,又大又肥的小虎显然让那个有哮喘病家伙吃不消,就在他停下招呼别人搭把手的时候,老天好像开了眼,奇迹发生了——只见小虎从地上忽地打了一个滚,一下子摆脱了挠钩,眨眼的功夫,站起来就跑了!
那几个人在后面追了一程,看看没希望,就相互埋怨着,还骂了娘,悻悻的走了。
小虎虽然逃走了,可是一整天没回家,考虑到它受的重伤,我们都替它担忧。四爷到处寻找,他哭丧着喊着:“小虎啊!小虎,你回来吧!”那声音让人听了,心都碎了……
吃过晚饭,我们一些小孩子也陪着两个姑姑上山寻找。那是个月黑日,天阴沉沉的黑,连个手电筒也没有。好在大家对这里的地形都很熟悉。我们离村子两三里路,一边走,一边喊,呼唤小虎。足足找了两个钟头,还是没有找到。大家只好沮丧的往回走,小姑姑不死心,用她细嫩的小嗓门召唤两声。
回到村子,大家就要各自回家。忽然,从井台边的草丛中窸窸窣窣窜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大家伙,朝着小姑姑扑过去,小姑姑惊喜的喊了一声:小虎!
可不是小虎吗?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蹭着两个姑姑的身子,嘴里发出委屈的的呜咽。两个姑姑抱着小虎大哭了,我们也都流泪了。
好在小虎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大家商议,怕打狗队再来,就让四爷连夜把包扎好伤口的小虎,送到四十里以外的亲戚家。那四十里山路四爷溜溜走了一宿,期间有一次从山上滚到果园的水库里了,离水面只有几尺远的地方。四爷回来当玩笑提起这档经历,可是大家都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四爷没有死在水库里,可是他回来后不知道为什么精神一下子垮了。每天除了喝酒,几乎不吃东西。而且,也不骂人了,对两个姑姑也和善多了。有一次他竟然对姑姑们说:“我对不起你们娘啊!她跟着我一天好日子没捞着过啊!”
两个姑姑很年轻,没有留意四爷说这话会有些什么意味,也不懂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种预兆。当时,大姑姑刚刚嫁人,她怕小姑姑在家受委屈,也把她带到自己家了。一个人过活的四爷就在初夏一个阴雨天,在自家的梨树上吊自杀了。
两个苦命的姑姑回来抱着四爷哭得死去活来。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今天再思考四爷的死因,除了发生了小虎这件事给他刺激太大,我推测他当时的精神状况很像是抑郁症。酗酒榨干了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健康、钱粮、甚至亲情。他可能觉得生不如死了。
四爷死后不久的一天,小虎忽然到我家来了。它瘦多了,也很憔悴。我很惊异。你怎么来了啊小虎?是小姑姑带你回来了吗?
我知道四爷死后不久,他的亲戚就把小虎送给姑姑家了。据那亲戚说,小虎在他家样子很失落,一点也不精神,也很少吃东西。平常都是趴在门口望着通往村外的小路呢。那天四爷就是从这条小路上把它送来的。人家怕弄不好死在自己家,就把它送回来了。四爷人不在了,又只好送到姑姑家了。我想是不是姑姑们带它回来了吗?要不然,二十多里路怎么找来了?
小虎在我家转一转,就出去了。我跟出去一看,它把嘴拱在四爷锁着的大门底下,嘴里发出嘤嘤的哀鸣。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开门啊,我回来了!
可是那扇门永远也不会再为它敞开了。看到它落寞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阵抽紧。
直到傍晚大姑姑找来了。姑姑说,它失踪两天了,附近找遍了没找到,忽然想会不会跑回这里,果然。可它是怎么找回来的呢?
过了四五天,小虎又来了。趴在四爷门口的台阶上。我唤它,它只是摇摇尾巴,并不到我家来。
这次姑姑来找到它,很生气,踢它,抽他,它也不动不躲。姑姑最后又抱着它哭了。
以后的日子,小虎就常常来了。姑姑干脆也不找了。我们家人偶尔给他一点吃的,它在这里趴上一两天,就回姑姑家了。隔几天又回来,来来去去几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初那个油光水滑的小虎,已经瘦的变成一幅骨架了。
大约四爷死后的第五年,也是一个开春,小虎又来了。它这次一趴就是三四天,不吃也不喝。那天晚上忽然下了一场小雪,天也很冷,风刮得呼呼的,我当时想,这样冷的天气小虎该回去了吧。可是天亮以后,妈妈抱着柴草从外面回来了,她擦着眼泪说,小虎死了。
我当时心一紧,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唉,也好,小虎终于可以见到它的主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