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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一水天涯 于 2013-1-26 10:58 编辑
张爱玲在58岁的时候讲给世人这样一个故事:二战时期的上海,一群爱国学生,为了要刺杀和日本相勾结的汉奸易先生,派美人王佳芝进行引诱,最终却因王佳芝倒戈而失败,爱国学生们全部被枪杀,王佳芝也未能幸免。这便是《色,戒》。
人生有许多东西是耐不住仔细审视的,一不小心,就会唏哩哗啦零落一地,面目全非。比如爱情。
在我看来,《色,戒》算不得一个令人倾心的爱情故事。张爱玲是一个聪明到狡猾的女子,虽然她借了王佳芝的口说,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这么想着时,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又借了易先生的口说,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他们似乎是相爱了。但真是这样么?不妨看看小说结尾时易先生的内心独白:“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猎人与猎物,虎与伥,本性追逐的需要,欲望纠缠的游戏,并非真的与爱与温情有染,虽然这样的追逐高举着爱情的幌子。
事隔三十年之后,这个苍凉得令人心颤的故事,被一个叫做李安的导演演绎出来,他借王佳芝的话再度诠释了这对男女之间所谓的爱情。电影里,王佳芝对老吴说, “你以为这个陷阱是什么?我的身子吗?他比你们还要懂戏假情真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体里钻,还要像条蛇一样,往我心里面愈钻愈深。我得像奴隶一样地让他进来,只有‘忠诚’地呆在这个角色里面,我才能够钻进他的心里。每次他都要我痛苦得流血、哭喊,他才能够满意,他才能够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王佳芝与易先生是同一种人,都对这世界满怀绝望。易先生没有爱情,王佳芝也没有,虽然她曾经那么真切地向往过。而其实,俩人不过是怀着不同的目的,偶然钻进了彼此的内心。与其说爱,莫若说在彼此身上体尝到些许人世的微温罢了。他的冷酷与她的冷寂,同样需要得到慰籍。冠冕些,叫做爱情;刻薄些,不过是各取所需。他从摄取她的美色里感觉“自己是活着的”真实,她从诱惑他的过程里得到依稀仓促的回暖。
说到底,王佳芝的人生是悲凉的。虽然她有美貌,十五六岁起便开始忙着抵挡各方面的攻势,以至于锻炼得难以坠入爱河。她曾以为自己喜欢上了邝裕民,满怀天真地想要成就这个男人的理想,不惜以付出整个人生为赌注去勾引易先生,但后来发觉他也跟别人一样,可以为了某些堂皇的目的拿她做牺牲。她只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样工具,就像是石匠采石需要铁钎、木匠做活需要墨斗、农民种地需要锄头。在他们眼里,她就是那些个铁钎、墨斗跟锄头,没有温度,没有悲喜,任人摆布。这个世界不曾给予过她想要的一切——爱情的美、家庭的暖、朋友的真。她除了能“提溜着两只乳房”在易先生跟前晃荡籍以诱惑他而外,似乎不再有别的价值。是以哪怕一个温柔怜惜的眼神,对她来说,都显得弥足珍贵。更何况易先生这样惯游风月的人,居然肯一掷千金为她买下六克拉的钻戒,之前连自己正经太太开口也未能得到满足,是不是多少证明着他是真爱自己的呢?
王佳芝会若有所失,是因为明白必有所失,人世彻骨寒冷中可怜的那么一点暖,竟源自自己处心积虑想要毁灭的对手。人事已非的孤寂里,爱原是最脆弱的牵系。这样的暖,不是自己所能够掌握的。本是作秀,谁曾料得会有戏假情真时?爱情沦落到无可选择,又何尝不是悲哀?就算她有是非观,但面对政治与爱情(姑且将这关系称作爱情,至少在她心目中以为是),女人总是习惯于割裂开来看,以为可以区别对待。张爱玲不是就有过最直接的辩白吗?说个人感情和政治是非是无关的,她和汉奸男人结婚,不等于她是汉奸。她不仅自己这样辩白着,也期望着胡兰成会证明给她看,证明给世人看。你甚至可以想象,王佳芝在最后关头放走易先生时,难免还会天真地想着,日后她或许可以凭借爱的力量感化他呢。
女子对于爱情的天真,往往正是使她们的人生加倍失败的根由。正如胡兰成之于张爱玲,她爱上他时何曾想到过他身上笼罩的政治阴影。即便最终的结果是辜负,她依然会在一些沉沦的岁月里、一些难以逾越的黑暗中,感念他最初的关爱与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张爱玲的后半生,是如何反复地纠结在对胡兰成的种种情绪里——感激、惊喜、依恋、怨愤、绝望、同情、不齿......岂是用一个爱或是恨字就可以诠释清楚的。
可叹的是,对男人而言,个人感情和政治是非并非是完全无关的。作为“爱情”同谋的易先生,面对王佳芝的天真,不曾有丝毫怜悯之心。他只晓得她不可活,她虽救过他一命,但若事败之后还活着,最终会带累自己,日本宪兵队、周佛海们都不会饶过他。所以他必得杀她,哪怕他曾迷恋过她,晓得她临终前一定恨他。从来在男女之间的感情战争中,男人胜算机率更大些,最大的区别在于女人总是为爱情牺牲自己,男人总是为自己牺牲爱情。爱情,在许多时候是女人的“牛奶、面包与蔬菜”,却只是男人们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有,自然是锦上添花,无,也并非不可活。
总之,王佳芝是死了,被那条钻进她心里去的毒蛇咬死了。我总在想,张爱玲之所以这么写,除了深谙易先生们的嘴脸之外,应该还有着对王佳芝们的深刻悲悯,死亡,未必不是她那境况下最好的归宿。在那样的年代,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单是以她未婚失贞的境况,就难以托付终生予人,更别说牵惹上政治,又临时倒戈,纵使易先生不杀她,汪精卫政府日本人能饶过她?革命阵营这一方因她损失惨痛能饶过她?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可叹她白白憋屈地活过半生,既未能成就高尚,亦未能卑鄙到底,如何能够善其余生?倒莫若一了百了,落个痛快!
许多时候,人生一途,在未上路以前,总以为会有很多选择,一旦出发,才明白只有一个方向属于自己。一生际遇,谁明真假?如戏人生,往往入得最深的一个,也是最为惨痛的一个。叶兆言曾说,“张爱玲喜欢用一个苍凉的手势,一声重重的叹息,来形容她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事实上,张爱玲的一生,就是一个苍凉的手势,就是一声重重的叹息。”这一回,她把这个手势定格在了王佳芝令人哀叹的天真与悲凉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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