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暮雪 于 2013-2-8 11:11 编辑
风雨赵家湾
去赵家湾,是想感受那青砖黑瓦散发出陈酿酒般的芬芳,感悟诗画之外一幅宁静的长卷。
属于大庆坪的赵家湾,是一个风蚀残年的老妪,匍匐在这片她挚爱的热土上,精心梳妆、描红。
她从未走出过赵家湾这片山水田园,一直蹒跚在古樟边、山坡下。她那少女的长发,是溪边飞花的垂柳;她的绣鞋,走成巷陌交织的青石板。那牛、那马、那骡子的蹄印,是岁月印痕的歌谣。哦,那墙上一字排开的,不真是她年轻时的杏眼?我是从那乌溜溜的大眼睛走进她心海的,迷醉我的,是那落落大方的笑声。不论我走在什么地方,总能够听见那悦耳的笑声具有天籁之音的穿透力,吸引我的脚步走过青石板、走过吊脚楼,走过七星伴月的禾田,走过那曾经战火纷飞的年代。
赵家湾后山的山势成梯田似的一梯梯增高,到了极高处,好似与云天相接,云雾缭绕,仿佛已至云天。放眼眺望,赵家湾山清水秀,山与山相连,水环抱着村庄,鸡犬相闻的青青瓦片,炊烟袅袅升腾,一派欢腾的农家景象。
美其名曰的赵家湾早已无赵姓人家居住。在零陵区行政区域版图上被划分为田家湾村,赵家湾的历史变成了过眼云烟,唐家大姓占住了赵家湾的山水村庄。我常想,赵家湾人建筑了青砖黑瓦,气势非凡的村落,为什么赵姓人却在逐渐消失殆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奥秘?
问村子里的人们,谁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惟有这座座雕龙画凤具有湘南水乡人家格调的古旧房屋在风雨中无言地任泪水砸在这片柔弱的土地上,让她生根发芽,长成无声的凋谢。
赵家湾古建筑群,至少可以推测到明末清初,而当地唐姓人却介绍说,建筑于清朝康熙年间的1661---1722年,这是禁不起推敲的。我问是谁构筑这个庞大的建筑群?他们说,是一个叫唐敏春的大地主,他主修这个建筑群体历时十余年;修缮通往村庄的石板桥和石板路,花了五谷萝大洋。我的语言在继续追问着,回答却让我意外地吃惊!“1950年,大庆坪驻扎了一个团的解放军,打了一个月,解放军死了几个人,唐敏春二千多人三千条枪的土匪队伍最终被彻底地打跨了。”老乡说完,指指距离赵家湾约莫二公里的地方说,那电线杆子下,还埋着一个解放军副连长。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决定抽时间去看看那座英雄的墓地!但我的思绪依然被百般地纠结着。我不能埋怨临时充当解说员的老乡把一个莫名的唐敏春穿越时空从大清走入民国再走进公元1950年,尽管他的解说漏洞百出,或者好心地花开一枝把他的思想强行地灌输给我,我明白,这是思维在泛滥历史!撇开临时解说员,独自与本村唐姓老人对话,询问黑白相间,精致房舍的源流,无人回答,无人能还原一个真相给原本就属于赵家湾人的历史。历史,在这里混淆;历史,在这里变得苍白无力!我择一家木楼,踏着吱呀的木楼梯走进天井边狭小的围栏,寻找一个要找的人,知道真相的历史老人此刻正卷缩在青石板里,让一只虫蚕食它脆弱的神经和空虚的灵魂;也许,它面对曾经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弱肉强食的残酷而无法呐喊便选择了沉睡,当枪炮声再次惊醒梦的午夜时分,大地的颤抖再次推醒了浑噩的梦时,耳聪失灵的老人卷缩在青石板里,把那些刺耳的声音权做牧童的笛音,让悠扬,伴着不再醒来的梦境。
硕大的栓马石柱零落在青青的石板上,仰或斜倚在谁家的屋垛子旁。在它面前站久了,你就可以站出一匹匹良马远了的嘶鸣声和蹄子敲打青石板发出无节律的清脆的画面。这是一幅恢弘的万马写意图,它们聚首相互厮磨、它对着一只飞来的红蜻蜓发出厚重的鼻音;它仰望天上的云际,长长的睫毛里,流露出一种思乡的情怀;它低首徘徊,忘记了枪林弹雨中的惊险;它的眼角有行清晰的泪痕,谁也无法找到它从不言说的心思。我无从解说这些马的心理活动,也无法一目掠尽马红马白的美丽,于是,在思维里,把自己化为一匹白色的马驹,用心去接近这匹匹善良、雄风不灭的群体。
马厩建筑的规模和规格之高,在中国家族式的集团里,是非常罕见的。庞大的马厩群,均分上下两层,用料的考究,惊人到了极致。每一处马厩都是采用大青石精雕细刻打磨而成,构筑上下楼层的,是本地很难见到的白麻石,数十根白麻石支撑起红的木楼和吊脚围栏,蔚为壮观,而每一间马厩,又都是用宽大的麻石砌成,形成了上面住马夫和堆放喂马的饲料,下面圈马的合理格局。当本地人邀我去观看一望无际的遛马场时,我本能地拒绝了,时过境迁多年后的遛马场,再无它的价值所在,应该早辟为沃土良田了。而我可以想象,在蓝天白云下,一群彪悍的汉子,挥动着皮鞭,嘴里不断发出骇人的声音,策马狂奔在天的尽头。
我喜欢把墙上的眼,看成是奶奶的眼波,我不喜欢把枪眼这个词放在宁静、淡薄的村庄,这样,会破坏它的安逸与秀美,但,这个词又不得不用,写赵家湾,缺失了这个词,赵家湾就没有了历史,也构不成赵家湾本来的元素,所以,在我接下来要写的文字里,枪眼两个字,会占一定的篇幅,原因是她尽管像奶奶流波顿生的迷人眼,然而,这个词却和历史相关。
“零陵军分区零陵县大队第一连副连长张洪生之墓。1950年4月10日立。”我是默默地站在这块高仅0.8米、宽0.4米、厚0.18米的石碑前用了很长的时间读完这32个字的,这座山,叫唐家门前山。
前不久,阅读一本散文,一个女作者也是我网络上的朋友,她孤身一人深入林海,寻找远去了的威虎山与座山雕,夹皮沟没有错,错在《林海雪原》的作者把黑龙江的威虎山挪到夹皮沟,这一错,错出了杨子荣剿灭了匪穴而遭到了余匪致命的点射,座山雕被公审后执行了正义的枪决。然而,东北的老百姓怀念着座山雕。土匪,东北人喜欢叫胡子,却没有人称座山雕为胡子,也没有人喊他土匪。一个在牡丹江军区当过连长的东北哥们告诉我,东北人直到现在还非常地唠叨老雕。
座山雕是一个复杂的裁体。他是一个仕途不得志的旧军官,却有血性;苦难,逼着他入山为匪,他为匪却不做歹。小日本的铁蹄蹂躏东北的时候,他拉起队伍开了枪,放倒了很多鬼子兵,日本鬼子与他拉近乎,他也没有少要日本鬼子的枪炮和粮食来壮大自己的队伍。他擅长诈,与鬼子搞柔术,日本鬼子奈他不得,也不围剿,放任自流;他和抗联队伍有密切的关系,帮助抗联队伍从日本人手中搞药搞枪搞粮,抗联士兵喊他老雕或者雕大队长,他总是呵呵一笑;解放战争开始,他接受共产党的政策,易帜不移窝;另一边又去接受国民党少将委任状,摇摆不定。在那个动荡年代,立场不坚定,注定走上对立的一面,于是,孤胆英雄杨子荣乔装打入座山雕的老巢威虎山,最后,杨子荣死了,座山雕死了,威虎山随之坍塌了,这都是杨子荣牺牲后的事情,历史的巧合就在于这样一个机缘。
1949年10月26日,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六二师四八六团的基础上组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零陵军分区,1950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十军南下广西剿匪,中南军区获悉零陵大庆坪尚有一股土匪危害地方,便指示正在行进中的四十军一二O师留下部分兵力加上经过改编的地方武装组建零陵县大队,在零陵军分区的直接领导下歼灭土匪。团指挥部设在零陵县城钟楼街普爱医院,政委张克与零陵县委书记刘新国商议后,决定先派一大队前往苦珠山摸清敌情,再伺机全歼。苦珠山就是如今的珠山镇,队部设置在东湘桥。
东湘桥是个繁华的贸易中心地带,有小诸葛之称的白崇禧多次驻兵东湘桥。东湘桥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属于兵家要塞。当时有副关于东湘桥生活情趣的对联,名噪一时:东湘桥,唱西游,南腔北调;春牛坪,播夏种,秋收冬藏。
队部驻扎后,一大队首长经过研究,决定派三连副连长张洪生秘密前往大庆坪赵家湾,用最短的时间、最短的速度伺机打入土匪内部,分化和瓦解土匪的战斗力,达到一举全歼之目的。报请分区司令部同意后,张洪生以白崇禧残部中校营长的身份进谒大庆坪一带鼎鼎有名的大地主唐敏春。
唐敏春没有进过私塾,仗着祖上留下的几十亩租地走进地主行列,短短几年,大庆坪方圆数十里的田园都成了唐敏春的私有,富甲一方的唐敏春饱受广西土匪和游兵的骚扰,决定成立自己的武装队伍。通过各种关系购置了一大批枪支弹药和马队,鼎盛时期,兵员达到3千余人、枪三千余支、良马百余匹。在他手下为匪的,一律发给粮饷。有情况时,他们是结伙的武装土匪;农忙时,他们枪不离身的下田劳作;高高升腾在空中的浓烟就是紧急敌情的报警,一声尖利的长哨后,一只兵强马壮的队伍就会迅速集结在大庆坪赵家湾。他们是土匪,从不打家劫舍;他们是农民,却长枪短炮不离身。他们有森严的等级制度,奖罚又非常地分明,培养这样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全赖白崇禧派来的一个军官,这个军官在张洪山到达赵家湾的前夕,莫名地失踪了,是偶然失踪还是巧然?谁也没有意识到因为那军官的失踪,赵家湾已经面临一场残酷地战火,随着战火的结束,胜利属于张洪生和他的战友们。 张洪生是在西头村被守卡的土匪发现的,他踉跄着从山坡走下来的时候,就被匪兵发现了,当他匍匐在一口水井边准备掬水,头上已蒙上了一个厚厚的布袋,一道绳索牢牢地困住了乏力的身躯,随后,他被横放在一匹马上,送进了鸟也飞不过的赵家湾。
我是喜欢喝大庆坪穇子酒的,不足二十五度的米酒,酒杯喝可以,大杯喝也要得,端起海碗也能够把满满的一海碗喝个底朝天,无尽地回味,岂一个“爽”字了得?头不晕,脑不胀,身不软,大吼一下,荡气回肠的英雄气概陡然注满全身,仿佛顶天立地的惟有咱家。
我不知道张洪生是否喜欢喝酒,是否和唐敏春把盏称兄道弟,经过无数次的考验,张洪生最后成了唐敏春的军事教官,张洪生成功打入匪穴,演绎了孤胆英雄完美的形象。然而,张洪生付出的代价就是牺牲,他的牺牲换来了解放大军全歼唐敏春顽匪的大捷。中南军区发来嘉奖电文称:你部在三十天内全歼顽匪二千余人,当再接再厉,继续奋战,为大部队在广西胜利剿匪做出更大的贡献。
张洪生死了,唐敏春公审后被枪毙了,赵家湾却没有坍塌,那雅致的江南格调建筑,依然如乡村少妇摸样静静地立在赵家湾这块土地上,没有谁为她盘起黑发,没有谁陪她唠嗑,她俊俏的容颜被岁月蹂躏得面目全非,一双枯瘦了的眼睛,无奈地望天高云淡,孤雁徘徊。
我一直不愿意正视赵家湾那开在墙壁上的枪眼,枪眼这两个字是冷酷的,是血腥的,是无情的。记得一句名言:当感情发挥到了极致的时候就有了无情!枪,是感性的,当感情变为无情发射出去后,这就是极致的结果!也是必然的存在!所以,这是我不愿注视枪眼的必然。所以,我在文字里一开始就强调枪眼是奶奶的眼,我是及其喜欢温柔与慈祥的。
走进赵家湾,走在青石板上,有种心惊胆跳的感觉,那就是,无论你走在任何一个地方,总感觉到背脊上冰冷冰冷的,总感觉到每一个洞开的枪眼伸出一杆杆的枪,无所不在地瞄准着你的脊梁你的脑袋,稍不注意,一声沉闷的枪响,脑袋就会开花,生命在这里就会化作一缕清风而去。行走在这样的地方,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为了猎奇,我躬着身子,从黑森森地枪眼外瞄枪眼里的世界,那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够再简单的石屋,我不敢想象这座石屋当初屯匪的样子,但我能够感觉出一个空旷的大石屋里,一群训练有素的土匪是怎样起居的。当战争来临的时候,一个枪眼一杆枪,黑洞洞的枪口,黑洞洞的枪眼,无数的生命在枪声里倒在残破的青石板上,倒在精致的青石条墙壁上。
熟悉枪眼的张洪生早在战争发生的前期就埋下了炸药,烈性的TNT遍布在每个石屋的角落和房梁上,巧妙的埋藏让人防不胜防。坚韧的石头可以抵挡任何的枪弹,隐秘地枪眼随处密布,枪,打不入,手榴弹掷不进,唯一懵住土匪嚣张气焰的就是震慑。当解放军潮水般涌来的时候,他用枪抵住唐敏春的脑袋,命令土匪缴械投降,并告诫土匪,每一间石屋,他都埋下了炸药,都是TNT,只要他轻轻一按键钮,所有的石头都会化作灰烬,整个赵家湾也将夷为平地。最终,唐敏春和他的二千余名土匪跪在青石板上,把青石板跪成一个记忆,而我脑袋里总残留着青石板上那很久都没有褪去的血色。
我是很缓慢地登上精雕细刻的木阁楼的,她建筑的风格与成品字型垒就的石屋迥然有别。她处在石屋的纵深,俨然,那些石屋是亲昵她的守护神。宛如处子的木阁楼无声地听雨看花。推开木窗,窗外蝴蝶双双追逐,林中鸟儿清脆;青的山、绿的水,不正是她绣出的湘绣图?花的清香袭人,一丝丝雨滴从蜘蛛网上滑落,打在我的颈脖上,凉意刺穿骨骼深处的疼痛,我努力寻找,寻找开在青石板上的血色。
身着美式军装的张洪生把手枪抵住唐敏春后脑勺的时候,唐敏春刚准备上马,马是张洪生牵来的,没有马鞍,唐敏春面露狐疑的时候,张洪生拉上扳机的手枪已经抵住了他,他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听到的是威严地断喝:唐敏春,命令你的手下缴械投降,否则,我一枪崩了你!不用回头,唐敏春知道拿手枪抵住他的是谁,他没有抵抗,他精心设下的哨卡都被解放军攻破,当然,所有哨卡都是张洪生亲自部署的。赵家湾村前的那条河流里,躺满了狙击解放军进攻的土匪的尸体,解放军大部队跨过土匪的尸体走进村子的时候,唐敏春明白自己大势已去,率先跪在青石板上接受投降。猎猎红旗迎风飘扬在赵家湾上空,张洪生迈开有力的脚步奔向自己的部队时,从某个枪眼里伸出来一条枪,准星追随他欢快的身影并精准地瞄准了他的脑袋,子弹在风中的速度没有遭到摩擦,反以最快的速度无情地射进他的后脑,穿过眉心,一颗锃亮的弹头跌落在红旗下,随弹头喷出的血,洒落在黑黑的石板上,开成一朵朵的鲜花。血色的花,在风风雨雨里盛开了数十年,在我的眼里,她依然鲜艳、靓丽。
去赵家湾,我应该和其他的朋友一样用文字去描写赵家湾古建筑的恢弘和大气以及青砖黑瓦的俊美,把青石板写成厚重的历史,把赵家湾写成岁月之沧桑的感怀,而我的思维却不允许我这样写,因为,我要还原一个本真的赵家湾和她深厚的文化底蕴,那么,我这篇涂鸦就算是对赵家湾不虚此行的一个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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