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花婆婆 于 2012-12-13 11:10 编辑
美的情况稍好一点。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只有美才能使生活有意义,以为人类在地球上世代相传,唯一能达到的目的就是不时地产生艺术家。我认定,艺术品是人类活动的至高产物,是人类经受种种苦难、无穷艰辛和绝望挣扎的最后证明。在我看来,只要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的天顶上画出了那些人像,只要莎士比亚写出了那些台词,以及济慈唱出了他的颂歌,数以百万计的人便没有白活和白白受苦,也没有白死。后来我虽然改变了这种夸张的说法,除了说艺术能赋予生活意义外,把艺术品所表现的美好生活也包括在内,但我珍视的仍然是美。所有这些想法,现在都被我抛弃了。
. 我首先发现,美是个句号。当我先对美的事物时,我总觉得自己只能凝视和赞赏,此外便无事可干了。它们激起的情感固然高雅,但我既不能保持它,也不能不限制地重复;世上最美的事物最终还是使我厌倦。我注意到,我从那些带有实验性的作品中反而能得到较持久的满足。因为它们尚未臻于完善,我的想象力还有较大的活动余地,在伟大的艺术杰作中,一切都已尽善尽美,我不能再做什么,活跃的心灵就会因被动的观照而倦怠。我觉得美就像高山的峰巅;你一旦爬到那里,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再爬下来。完美无缺是有点乏味的。这并非是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小讽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真正达到完美,虽然这是人人追求的目标。
. 我想,我们说到美,意思就是指那种能满足我们的美感的对象,精神的或者物质的对象,尤其是指物质的对象。然而,这等于是在你想知道水是怎样的时候,人们告诉你说水是湿的。我为了想知道权威们是否把这个问题讲的稍微清楚一点,读了许多书。我还认识了许多醉心于艺术的人。但我想说,无论是从他们那儿,还是从书本里,我都没有学得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使我不得不承认的一个最令人惊异的事实是,对美的评判是从来没有固定标准的。博物馆里放满了被过去时代最具鉴赏力的人认为是美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在我们今天看来已毫无价值;在我自己的一生中,我也见过一些不久前还被认为美轮美奂的诗歌和绘画,转眼之间却像朝露在 阳光下一样失去了它们的美。也许,即便像我们这样傲慢的一代人,也不大敢认为自己的判断就是最后判断;我们认为美的东西,无疑会被下一代人抛弃;而我们轻视的东西,则很可能受他们的重视。唯一可下的结论是,美是相对于一代人的特殊需要而言的,要想在我们认为美的东西里找到美的绝对性,那是枉费心机。美虽然能赋予生活以意义,却是不断变化的,所以也无法分析,因为就如我们不能闻到我们的祖先曾闻到过的玫瑰花香一样,我们也几乎感受不到他们曾感受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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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从美学著述家那里得知,是人性中的什么东西有可能使人产生了审美情感,这种情感又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一再谈到所谓的审美本能,使用这个词似乎要表明,审美就如食欲和性欲一样属于人类的基本欲望之一,而且还具有一种特殊性质,即哲学上的统一性。也就是说,审美起源于一种表现本能、一种精力过剩、一种关于绝对的神秘感,可我一点也不懂。要我来说的话,我就会说它根本就不是什么本能,而是一种部分基于某种强烈本能的身心状态,但它却和作为进化产物的人类特性以及生命的一般状况有联系。此外,由于事实表明它和性本能也有很大关系(这一点已被普遍承认),因此那些在审美方面特别敏感的人在性欲方面也往往趋于极端,甚至是病态的。或许,在身心结构中有某种东西能使某些声调、某些节奏、某些颜色特别吸引人,也就是说,我们认为美的那些要素或许是出于某种生理原因。但是,我们也会因为熟悉某些东西而觉得它们美,与此相反,我们也会因为某些东西新奇而觉得它们美。所有这些都意味着,相似性联想是审美情感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联想才能解释丑的美学价值。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研究过时间在使人产生美感方面的影响。有些事物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熟悉才觉得它们美,而且还会因为前辈们的赞美而不同程度地使它们增添了美。我想,这可以用来说明,为什么有些作品刚问世时几乎无人问津,现在却似乎成了美的代表。我想,济慈的颂诗现在读来肯定要比当初他刚写出它们时更美。因为历代就有人从这些生动的诗篇中得到安慰和勇气,他们的情感反过来又使这些诗篇显得更加生动。我并不认为审美情感是明确而简单的,相反,我觉得它非常复杂,是由多种相互不同、而且往往是相互矛盾的因素造成的。美学家说,你不应该因为一幅画或者一首交响乐使你充满情欲、或者使你缅怀往事、或者使你浮想联翩而感到激动。这话毫无用处。你还是激动了;因为这些方面同样是审美情感的组成部分,就像在均衡和结构方面非常功利性地获得满足一样。
. 对一件艺术杰作,人的反应究竟如何?譬如,某人在罗浮宫里看提香的《埋葬》或者在听《歌唱大师》里的五重唱时,他的感觉如何?我知道我自己的感觉。那是一种激越之情。它使我产生一种智性的、但又充满感性的兴奋感,一种似乎觉得自己有了力量、似乎已从人生的种种羁绊中解脱出来的幸福感;与此同时;我又从内心感受到一种富有人类同情心的温柔之情;我感到安定、 宁静,甚至精神上的超脱。确实,当时当我观赏某些绘画或雕像,聆听某些乐曲时,我会激动万分,其强烈程度,只有用神秘论者描绘与上帝会合时所用的那种语言才能加以描述。因此,我认为这种与一个更高的现实相交融的感觉并非宗教徒的专利,除了祈祷和斋戒,通过其他途径也可能获得。但是,我问自己,这样的激情又有何用。诚然,它是愉悦的,愉悦本身虽然很好,但又是什么使它高于其他愉悦,而且高的连把它称为愉悦都似乎在贬低它呢?难道杰里米 ?边沁那么愚蠢,竟然会说一种愉悦和另一种愉悦一样,只有愉悦的程度相同,儿童游戏便和诗歌一样?对这个问题,神秘论者所作的回答倒是毫不神秘的。他们说,除非能提高人的品性而且能使人有更多的能力去做好事,否则,再大的欣喜也是毫无意义的。它的价值就在于实际效用。
. 我命中注定要经常和一些审美力敏感的人来往,我说的不是搞创作的人,因为在我心目中,搞艺术创作的人和欣赏艺术的人是大不相同的;搞创作的人之所以创作是迫于内心的强烈欲望,他们往往只是表现自己的个性。他们的作品中即便有美也是偶然的,极少是他们刻意追求的。他们各自用得心应手的手段,如用笔、用颜料,或者用粘土进行创作,其目的是要使自己从灵魂的重压中解脱出来。我这里说的是另一种人,他们是以鉴赏和评价艺术品为其主要谋生手段的。我对这种人不太赞赏。他们总是自命不凡。他们自己不善于处理生活中的实际事务,却又瞧不起安分守己地从事平凡工作的人。他们自以为读过许多书或者看过许多画,就可以高人一筹。他们借艺术来逃避现实生活,还愚昧无知地鄙夷日常事务,贬低人类的基本活动。他们其实比吸毒成瘾的人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坏,因为吸毒成瘾的人至少还不像他们那样自以为是、盛气凌人。艺术的价值就像神秘论的价值一样,是由其效果而定的。如果它只能给人以享受,那么不管这种感受有多少精神价值,也没有多大意义,或者说,至少不会比一打牡蛎和一盎葡萄酒更有意义。如果它是一种安慰,那就可以了;时间不可避免地充满邪恶,若能有一方净土可供人们隐退一阵,那当然很好;但不是为了逃避邪恶,而是为了积聚力量去面对邪恶。艺术,要是它可以被视为人生的一大价值的话,就必须教导人们谦逊、坚韧、聪慧和宽容。艺术的价值不是美,而是正确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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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美也是生活的一大价值的话,那么就很难叫人相信,使人们得以鉴别美丑的美感是某一阶层的人所特有的。我们总不能把一小批人拥有的感受力,说成是全人类所必需的吧。然而,这正是美学家们所主张的。我得承认,我在无知的青年时代,也曾把艺术(其中也包括自然美,因为我那时认为——现在也依然认为——自然美是由人心自身创建的,就像人们创作油画和交响乐一样)看作是人类努力的最高目标和人类生存的理由所在,而且还带着一种非常得意的心情认为,只有经过优选的人才能真正欣赏艺术。不过,这种想法早就被我摈弃了。我不再相信美是一小批人的世袭领地,而倾向于认为,那种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才能理解其含义的艺术表现,就像被它所吸引的那一小批人一样不值一谈。只有人人都可能欣赏的艺术,才是最伟大而有意义的艺术。一小批人的艺术只不过是一种玩物。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区分古代艺术和现代艺术。艺术就是艺术。艺术总是活生生的。要想依靠历史的、文化的或者考古学的联想使艺术对象获得生命,那是荒唐的。一座雕像,是古希腊人雕刻的,还是现代法国人雕刻的,这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是,它在此时此地要给我们以美的刺激,并且这种刺激还要使我们有所作为。如果它不只是一种自我陶醉甚或自鸣得意的话,那就必须有利于你的性格培养,是你的性格更适宜于做出正确的行为。对艺术品的评判必须依据其效果如何,要是效果不好,那就没有价值可言。这样的结论,我虽然不太喜欢,但又不得不接受。有一个奇怪的事实——我不得不把它看作是事物的本性,因为我无法作出解释——那就是,艺术家只有在无意中才能收到这样的效果。当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教时,他的说教是最有效的。蜜蜂只为自己生产蜂蜡,并不知道人类会拿它去做其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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