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昊哥 于 2013-5-30 10:39 编辑
卖毛粉儿的小驴车
不能确切地说出我那时是几岁,大概是四岁多吧,因为我妈有一天说:“小丫能分出倒正了,今天鞋没穿反。”(我的外孙,他在三岁半的时候总是把鞋反着穿,进了四岁,一下子就能分清左右了,再没有穿反过鞋。) 在风箱“呱嗒呱嗒”的声响中,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满屋的饭香气味让我醒来了,然后耍一会儿赖,哭哭咧咧叫嚷着,要喝糖水或者要听故事,不要穿衣服。我爷进来治住了我,他朝我屁股上拍一巴掌,再教给我一两句唐诗,我也就不再赖了。 早饭后的家里安静,我爷出去遛弯儿,我姐拿上皮筋或者羊骨头节找她一般大的女孩玩去了,我妈收拾完厨房,开始做她的手工活儿——给针织厂缝袜尖。她把两个断端都拆下来两行,露出整齐的针套,趁着整齐把那些针套一对一的缝上。拆下来的线先捋在一边,等缝完了所有针套,才把它们连接上缠成团,预备给我们织袜子和坎肩。这个时候没人搭理我,我就在一旁捣乱,把她缠好的线团拆开,把捋在一边的线头弄乱,我妈烦了,就会说:“去吧!拿上木头碗,上门口去等着卖毛粉的来!” 我一下子高兴起来,到厨房找到那个木头碗,踢踢踏踏出门去了,身后有我妈的声音:“把碗扣在门洞的石桌上!”“别把碗弄脏了!”听着这些叮嘱的时候,我早已跑过曲里拐弯的里院,下了二门外的台阶。 这里叫新生街,它不是一条大街,只是个胡同罢了。刚过了早晨,上班的人们已经走出去了,唠闲嗑的婶子大娘们还没有出来,这会儿是难得的清净,门口只有同院的小荣姐背着她胖弟弟玩,她揽着那个胖男孩的腿弯,仰头看天上飞的鸽子,鸽子在天上转一圈,她跟着在地上转一圈。 坐在大门槛上等好半天,才听见一辆毛驴车的声音,驴蹄子踩着碎乱的点儿,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了。那毛驴瘦小,烟黑色,白眼圈,它拉着的车可比它大多了,车上有个大木桶,还坐着个胖大的老太婆。每一次都替毛驴的小身板担心,毛驴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在我看来,老太婆和她的毛驴车比我爷讲的故事还神秘,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她和她的毛驴都干了些什么,过着怎样的日子,……那个大木桶,比我家门窗的颜色老气多了,桶沿像大门槛一样凹凸不齐,别是已经得了仙气吧,还有那个一声不响的毛驴,它会怎样看我们这些围着它的孩子? 老太婆个子高大,腰身抵得上我妈两个粗,她的动作慢吞吞的,把驴车挨近电线杆子停好,把缰绳栓到电线杆上,有时还从车上拿下个袋子来,一折一折挽下袋口,搁在毛驴的嘴巴底下,让它吃里面的草节。做这些事的时候,间或还要吆喝两声“毛……粉……儿!” 我不喜欢这个老太婆,她的手脸粗黑,眼睛总是不高兴的样子,眼皮很厚,眼角往下耷拉着,下嘴唇挺长还往外翻,像是有些不满和埋怨的意思。现在猜测起来,她这样吊着脸,或许是时刻准备着拒绝那些大娘们的讨价还价?或许是想堵住那个有些讲究的婶子的嘴巴?也或许,真是对每天这样沿街叫卖的日子疲惫了?不得而知。 她就是这么一副面相。但是买主来了,她总是很和气,像她那个年岁的老太太一样,甚至可说是慈祥。她站上车排子去盛毛粉,嘴里跟人拉着家常话,“嗨!看你孙子,几天没见又吃胖了。”“妹子,身上的花大袄咋这好看啊!”买主递钱给她,她也会突然地咧开嘴笑笑。 轮到我了,我踮着脚把碗举到她手里,她搅搅桶里的毛粉,再接连舀上两铁勺,然后把铁勺放在桶沿上,两只手捧着碗递给我。她的身子探得很低,把碗放在我手里以后慢慢缩回,一边还对我说一句:“丫头,慢慢走,别摔了。” 我捧着碗回家,从我妈手里接过一张绿色的二分钱纸票,给老太婆送回去。 我喜欢那个毛驴,它个子小,对我没有威慑,我敢在它跟前近距离地看它,甚至举起手来试探着摸摸它。它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那双大眼睛多亮啊,还是个双眼皮的!趁着老太婆正忙着,我偷偷拿了两个草节,搁到嘴里悄悄地嚼,可是嚼不动。 偶尔有一回,小毛驴的眼光哑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似乎它心里的不痛快,要比拉的车沉重得多。有个婶子问老太婆:“驴咋不精神啦?有病了吧?” 老太婆说:“呵呵,反群了,这两天正闹腾……”没等我琢磨反群是怎么回事,它就“啊……啊……啊……”地拉着长声叫起来,它的叫声太大了,惊得鸟儿从电线上往天上钻,我们几个孩子也吓得鸟儿一样跑散,跑出几步回头看看,没有什么危险,就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看看没人买了,老太婆会赶驴车到别处去卖,在开始离开的时候她会叫卖几声,她的吆喝声很单调,没有什么变化,总是那三个字:“毛……粉……儿……”那头驴的脚步也总是那样悠悠然然,一步四个脚印走在踩过多少年的泥路上,一步一步走出新生街,往左拐向中学街,先是驴看不见了,然后木桶和老太婆也消失在我的眼里。 如今我每一次走过那片繁华的街头,都会仔细辨认着原先新生街的方位,总希望拐过某一处楼角,忽然听见一声悠长的吆喝“毛……粉……儿……”,然后看见一个粗笨的身影赶着她的毛驴车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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