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在路上
●窦宪君
医生是位老医生,开天书一样的药方,四四方方的汉字写起来,长胳膊长腿长翅膀。胳膊腿参差不齐,长了翅膀不一定能飞,医生职业是要求严谨的,悬崖上长歪脖子树,决不是观众的眼睛斜。
老医生看着我,口气可亲。我还是紧张。方凳子结实,安全,晃几下也不会倒。
克制着不去想鱼和肉的事,不想为什么坐在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
一问一答,井然有序,和上学时差不多。上学的时候时老师检查课业,现在是医生检查身体,活着都像进考场似的。
上学时考试不及格,大多数老师不会因为成绩的好赖还学生以颜色。学生那么多,天天下饺子,坏一个两个的并不影响吃饱肚子。我有一位瘦得像旗杆一样的班主任老师,教语文,他曾说,一茬庄稼,总有长和不长的。这位老师的想象力在那个阶段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将黑压压的脑袋瓜想成绿油油的庄稼,他没能成为作家,实在可惜。每次他讲到庄嫁时,一定涉及到吃,每说到吃必两眼放光。对此,我们背地里杜撰出很多版本,关于老师的生平,甚至觉得老师的童年就是讨饭过来的。个别学生在厕所里碰见老师,问他吃了没有,他也不生气。他会在课堂解释,话语是现实最直接的反应,怪不得任何人。我不懂什么反应,只感激他的存在。有了他,我才有机会逃课,去学校后面的野地里采摘野花野草,捕捉蝴蝶蜻蜓什么的,有机会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对着美丽的家乡发出一声声感叹。大自然对艺术感官的熏陶是再完美的课堂教育也无法取代的,我猜测这是他对我视而不见的主要原因,至今我都觉得自己有好多对不住他的地方,当时我竟然没有写出一篇像样的作文,还以考试不及格回报他的偏爱。他好像对我也没有过高的要求,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的那双迷茫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责备。我实在不应该用迷茫的字眼形容他给我的感觉,又实在找不出更确切的字眼儿形容,他的迷茫影响着我也跟着迷茫,我的中学生活因此也过得像迷一样实在和这位老师有直接的关系。他是不是会这样想呢,别说是不及格,即使交了白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卷也是白纸,不在上面乱写乱画以后可以描龙画凤,能落一个好底子,绝对好过一个破罐子的。他除了给我迷茫的感觉,应该算是一位有心胸的老师,目光远大,不把人一碗水看到底的本事对我的人生真的起着相当积极的作用。
老医生推推眼镜,我的旗杆一样的语文老师也曾有过这样的动作。老师和医生的相通之处,是都长着一双审查的眼睛,令人无法遁形。他们推眼镜的动作常常令我浮想联翩。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到逃跑,逃到学校后面的野地,和那些发出淡淡香味儿的野花野草,翩翩起舞的蝴蝶、蜻蜓在一起。
现在,我对医生没有过高的要求了,就像我从来不敢要求我的老师,要求他的眼睛至少比我的眼睛清澈一些一样,他只要继续开药,我就非常满足了。我愿意这样被打发,干脆点,干脆一点都不折磨人,这也让我觉得上学没什么,生病也没什么。我想快点离开医院,离开是非之地。医院给人压迫感,每一个进去的人都会有逃跑的想法。我不光只是在医院里有过这个想法,和学校比起来,医院要强烈一些。我习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的地方,一直不停地逃来逃去的,有点精疲力竭。我对环境的苛求已经到了极端的程度,欲罢不能。我弄不准自己的去向,不由自主,不知所措。面对着医生,更使我有茫茫然的惶恐。医生接下来会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只是期望他动作快点,再长的药单都没有关系,那些药像极了我的新朋旧友,我只需要重逢的感觉。然后,我就回家去,以最快的速度。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像猫一样地猫在家里,只要有药陪着,还有家,我就无所畏惧了。
我不讨厌药,有药的存在,我相信生病便不是大问题。我喜欢那些摆在橱柜里琳琅满目的、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包裹着糖衣的美丽药片,那是希望。有希望的人生就不算悲剧。哪怕身体变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只要有药,就能收复失地,重塑河山。对些我从不怀疑。现在的药不是从前的人血馒头,没有血腥气,不会骗人,是文明世界的产物。我相信,是药都具有神奇的作用,医学里充满奇迹,奇迹就是因为有药的存在,所以,奇迹就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我从也不打怵吃药,一口气吞下几十颗药片儿的时候常有,那些药片懂礼貌有修养,各就各位,各伺其职,从不在胃里兴风作浪。我只要相信,药是救命的,不是致命的,这就够了。只要活着,我就得和这些小小的药片连在一起。偶尔我会想,药也是有来头的,它本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从前不小心和身体走散,现在历经千山万水,又回到我的身体里。我是不是应该感激这样的重逢呢,它让我的人生充满动荡又满怀激情。是不是有人一生都没有经历过离散的痛楚,一生都不会和药有任何的瓜葛,那样的人生是应该羡慕还是嫉妒?我确定自己的眼睛又是中学生时的样子了。
和我的心情比起来,老医生的动作过于迟钝,迟迟没有开药的迹象,而且竟然开了张验血的化验单递过来。我想问问为什么这样,声音在嗓子眼儿里转了几圈又转回到肚子里了。老医生很严肃,这一点和我中学的那位老师差别很大。他们虽然都给我造成压力,但是,我的那位老师,还是给了我表达的勇气,不管对象是谁,花儿草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攥着化验单,我在走廊里晃。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通常,医生只是相面,即使疼痛开始蔓延的时期,医生最多也是给我搭搭脉,再深入的调查几乎没有了。
我深吸一口气,既然单子开出来了就得做,叫人犯愁的是,化验室设在二楼。哥哥跟过来,问我能不能上去。我说行。
腿没有力气,身体有点飘,走不稳,但是,没有关系,还有栏杆哪。有依靠的感觉真是好,抓着栏杆,向上拉的动作,很像小时候玩的单杠。那时候,身体像燕子,在单杠上悠来荡去,从不担心真的会像燕子一样飞出去。现在也像燕子,一只飞不起来的燕子。
终于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站在楼梯口大口地喘气。胸口咚咚乱蹦,心要跳出来似的。
稍稍平静一会儿,再左右看清楚化验室的位置,才慢慢走过去。化验室的窗口处没有人,我伏下身,将化验单从窗口递进去。有人接过来,是一位漂亮的护士小姐。
窗口里面的人走来走去的,我耐心地等着。过一会儿,刚刚接化验单那个护士手里拎着个什么东西走过来,从窗口探下身子,指示我露出胳膊。我陡然紧张起来,呼吸加快。我很没出息,见针就怕。有次拉肚子,打急救针时,护士笑着说,就没有见过那样的结实的肌肉,快成钢板了。其实,我还想告诉她,我还眼冒金星了呢。这次虽然没有眼冒金星,而且有椅子,但是,冷气却还是控制不住地从脚底突突地往上冒,身上早已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护士小姐并不看我,我起几层鸡皮疙瘩都是我的事。她不看我,我看她。她先在我的胳膊肘上勒上胶皮管子,因为勒得太紧,肌肉绷得要炸开似的。看不出,面条似的小人,手劲还真是大。接着,她再用一个湿湿的棉球在皮肤上来回蹭,完事了扔掉棉球,拿过来事先准备好的注射器。她说,攥紧拳头,我就攥紧拳头。她没让闭眼睛,我也闭上了。虽然闭着眼睛,我仍是能看到锋利的针尖在皮肤划来划去的情景。针尖刺破皮肉时跟被蜂子蛰了似的,好在就一下,没有延续再被蜜蜂追赶的恐慌。全过程迅速,比预想的迅速,就是摔个跟头的时间,只是,摔跟头是无意的,意识到时痛已经过去了,抽血像实战演习,虽然护士手脚麻利得像久经沙场的将军,但是,永远都有找不着北的士兵。
护士小姐扔出一句:一小时取结果。我答应着,突然觉得护士小姐的声音有点怪怪的。我看着护士小姐扭身,再看着护士小姐摘掉口罩,心里豁然。原来是口罩。我想起来,接化验单的时候好像没有口罩,口罩是后来出现的。她没戴口罩时,我看到了她的脸,漂亮,一双丹凤眼,长长的睫毛像雨巷里的飘着的雨丝。她低头抽血时,我只注意了她的眼睛。有这样一双美丽大眼睛的脸,鼻子、嘴巴又生得端正,够让人嫉妒的了,还有她的牙齿。她的牙齿没看到,因为口罩。她的牙齿是不是也洁白如玉呢。她笑的时候我才有机会知道,可是,她没有笑。也许她笑了,因为口罩的原因没有看到。为什么要戴口罩呢,也许是因为嘴里长了龅牙或者四环素牙吧。我也不想这样阴暗,都是口罩惹的。我没有得传染病,这一点肯定,验不验血都是。一直生长在小地方,山清水秀的,怎么会得传染病呢。据说,感冒传染,打个喷嚏,能喷出来上万上亿个细菌,那么照此推断,一个人感冒所有都得跟着流鼻涕,但是,现实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因为口罩,我的心情变得很坏。我也不想自己这么敏感,好在,敏感不是反感,反感有造反的意思,我不造反。我一向比较安静,即使心情很坏也很安静,而且越坏越安静,越是无助,越是只在内心里呐喊。
我没有马上离开。我还有话要问护士小姐,血抽出来之后我就急着要问了,她是第一时间看到的血,最有发言权。我相信她的眼睛和我不同,不仅漂亮,还具有穿透力,冲这一点,口罩的事就可以原谅了。
可是,话在肚子憋得团团转,仍是没有说出口。
戴口罩的护士小姐太严肃了,严肃得近于傲慢,目中无人。是什么原因让她那么不近人情?她甚至比戴眼睛的老医生还严肃,还目中无人。她美丽的大眼睛眼看我时,就像在看地瓜土豆,或再往开了想,说不定哪天,针头大点,血管粗点,改了盲扎,我连地瓜土豆都不是了。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都是同龄人,生活在一个地方,喝同一条河水,头顶着是一样的天空,却做到这样,太伤自尊了。我决不是故意找事,对护士小姐身上泡三天也去不掉的药水味儿从来没有嫌弃过,从来不和卖水果的比,人家果香飘出半条街,整天闻味儿都不用给钱。
得劝自己,不能计较了,想想人家也没错,时刻提高警惕不应该受到指责,毕竟人家是花骨朵一样的女子,尽管我也是花骨朵一样的女子,只是我这朵花上长了虫子,还得难为同样是花骨朵一样的女子给我打药,应该感谢才对,怎么还能抱怨。我觉得我的思想又出问题了,身体病了,思想不能跟着病,决不能。我还要向人家学习才对。人家不仅模样漂亮,还有本事,能把好端端的皮肤打个洞,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血从身体里流出来,脸不红,心不跳,那可是鲜红鲜红的血,不是自来水,不是拧开笼头就哗哗直淌的自来水。换了我,决做不到她那样的从容不迫。我没别的本事,事到临头,除了想象力丰富无人能敌再无是处了。
说不定,血里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造成的。
想一想,这么说还真有点冤枉。我很少认真地想过什么。小时候读书,长大也读,读多少书都不说明什么,用不着多想,书是人家写的,人家用十几二十年甚至是一生的时间想出来的东西,我一两天读完了。读完就读完了,人家还是人家,我是我,因为不能变成人家,我倒是思来想去的,还苦恼过。但是,苦恼归苦恼,也没出什么大事,顶多,书看多了,觉睡得少点,大白天的说梦话。说梦话也没说得没边儿没沿儿,落下什么口风。时时把握住自己,不失做人的分寸,这点原则始终是有的。即使后来发展到读书成瘾、成癖,不可救药,到了隔壁大叔大婶儿的嘴里,也不过是说我对待书的态度与众不同罢了。书不许折页,夹个树叶草根儿什么的权作书签,我不使书受丝毫委屈的光荣事迹一度成为大杂院里流传的佳话。
表明对书的态度,并不代表什么。爱书和想象力不相干,爱书爱不出毛病,爱到相思才会出麻烦,书如瀚海,哪里用得着相思。
那时候,我看书,母亲整天看小鸡儿小鸭儿,一个屋檐下,我们各自对不同事物专注的程度是一样的,都努力将生活过得趣味横生。母亲不懂我的书,我也不懂母亲的小鸡儿小鸭儿,不懂就不懂了,我还把她的小鸡儿小鸭儿从自家轰出去。哈哈笑的母亲说她养了个傻丫头,我一再强调那些小东西长得太快了,远远超出我对日常生活的认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的眼睛里只有书。
走廊里,风从敞开的窗口刮进来,旧事也从敞开的窗口刮出去。我将目光投向窗外,有几片游走的云朵恰好接住了它。那些云朵如果也能将我接住多好呢。
慢慢地朝楼梯口走。一直陪伴我的哥哥要搀着我下楼,我拒绝了。那样是绝对不行的。我想一个人走,这样心里舒服。哥哥确认我可以,便三步并做两步先下楼了。看看前后,还好,少有人走。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我一定不会寂寞的。一个一个台阶向下挪,有人经过时便停下。很担心。感觉大家都活得大意,如果每个人都生一场病,世界一定变得比现在安全。我特别害怕自己会以皮球的方式下楼,别人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但是,任何一个人任意一个冒失的举动都会让我立刻活得壮观。我没有有关壮观的向往,只是生病之后,莫名就多了一些对壮观的解读。
几十个台阶,走走停停的。我要时时提醒自己,停下来的时候决不能像木桩一样,整整衣服撸撸头发的,干点什么都好,只要做做样子,眼睛是相信看到的,思维也常常跟着眼睛走,我介意别人的评价,别人的目光多像钉子啊,随时会把人像画似的钉在墙上。这种令人身不由已的作法是会逼着人上进的。
我渴望优秀,并为此付出努力。优秀让人自信,自信是最最漂亮的衣服,不用花钱就可以拥有。我一直没有穿上最最漂亮的衣服,所以就一直没有真正地美丽过。上学时,从教室门口到座位,经过讲台,经过桌子、椅子,如果只有这些,如果没有那些抬起来又落下去的眼睛,那条条长长的过道,就能想象成人生的T型台了,我将走得从容、潇洒,而不会紧张。紧张是最可怕的,最直接的后果是我连路怎么走都不会了。我现在不能想象,在我人生的某一阶段,常常有学习走路的必要。我的腿总是不听使唤,仿佛所有的目光都在审视和评判,我没有意识到那是不经意的,我渴望远离公众视线同时又想占有公众视线的虚荣又胆怯的心理一度令我看起来混乱和不知所措。
语文课,老师让我读作文,咋听之下,立刻惊出一身冷汗。我的作文到高中阶段经常被当成范文,我的作文水平有所提高的主要原因是我的高中老师不像我的初中老师那样,他比较严肃,从来不说庄稼。我也感觉,作文的好坏和看多少风景没多大关系。那时候我特别愿意写作文,文思像开闸的水,这边堵住那边漏出来。我的学习成绩在那个阶段没有一样是好的,除了作文。好作文从来是要大家分享的,这是老师的教学手段,同时也给我了表现的机会。我即紧张又兴奋,暗地里盘算,读的时候一定要放松,从容不迫。不仅仅是读出来,还应该朗读,大声地,有感情地,抑扬顿扽地朗读,文字精彩,声音也要跟着有颜色,能声情并茂便是最佳了。
老师说,开始吧。我站起来,捧着作文本,几乎将作文本贴到眼睛上。我的视力一向没问题,为了保险才那样的。千万不能出差错,认错哪个字都不好。我开始朗读,非常用力地朗读,因为用力过猛,身体开始抖,惹得桌子也一起晃了。我的语速突然加快,像是冲上了高速路,一路风驰电掣,连标点符号都省了。我都吃惊自己,长这么大,哪曾如此快节奏地讲过话。
读完了,坐下去。先看看老师,老师稳如泰山;再扫几眼同学,朗读虽然结束了,同学们看上去仍旧专心致志,仍旧保持着倾听的样子,多让人感动。我绞着汗漉漉的手,转过身小声地问同桌,也没指望她说什么,答案已经有了,虽然读得快了点,但是瑕不掩瑜,我对自己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可是,有点闲不住,还是张开了嘴。有时候做事真是没有目的,风转进林子里,并不是想听自己的响。
同桌开口了,挺好的,就是声音小了点,我都没听清楚。我盯着她的眼睛,确认她不是说梦话,她目光中的游离情绪像一只离弦的箭,不偏不倚地射过来。
我正过身体,脑子空空如也。多么难得的表现机会,还是被我白白地浪费了。我真的是没用,平时,同学们包括老师,常常忽略我的存在,我特别想在朗诵作文的时间里,让同学们注意到我,能对我刮目相看。结果,我花了莫大的力气发出来的声音连同桌都没有听清楚。我不能相信。同学们的表情看上去非常专注,他们既然没有听到什么,为什么还做出那种样子。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包括老师在内,站出来提醒我一下,制止一场没价值的独角戏也是对人基本的尊重。但是,没有人这样做,大家表情放松,像空白的纸,不写不画,多么清静。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我只是替大家在老师的眼皮底下,正儿八经地争取了一个明正言顺的溜号机会呢。还有老师,他好象也出走了,仿佛又带领我们在五月的春光中出去郊游了。
这样一想,我的心里立刻舒服了。不管怎么样,我算是做了件好事。也许,我的作文根本不应该当成范文,根本就是老师的判断能力出了问题,等等,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从大家的表情里没有发现丝毫的失望,我也没有把自己的失望像病菌一样影响到大家,快乐从来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只不过代价正好是我。我的情绪在交错中渐渐稳定下来,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了。不管以何种方式,能让大家开心终是好的。溜号也是境界,不是说有就有的。外面春光明媚,清澈的溪水流在山间,嫩绿的小草爬满山坡,快乐的鸟儿在林子里穿梭,为什么我们还要像石头一样呆在教室里。我也认清了自己,如果注定我就是个不会大声说话的人,从此不再难为自己,少说话,或者不说。信心要慢慢培养,不进则退,进和退仿佛也无大碍,先学学如何避免脸红心跳才是最起码的出息。
现在,我仍会脸红心跳。脸红心跳是天生的,把它当成天赋看时,结果就不一样了。进步是多渠道的,不能以学习的优劣一概而论,这样的鼓励对我很有效。我觉得自己还是与众不同的,别人在努力学习如何张扬个性时,我已经将含蓄发挥得淋漓尽致。含蓄也是修养,学起来并不简单。成长是分阶段的,对生活的需求往往是相对而言,尤其是,当大家对真相的关注逐步升级时,压力也会变本加厉。我渴望人世间映入眼帘的全是美丽的事物,至少,破坏决不应该从我开始。如果做不到,变成空气最好。每有从身边经过的人,同时又投来质疑的目光时,我便会萌生这样的念头。还好,胆怯救了我。
我早就没了读作文时的冲动,只想安静地呆在角落里,谁也不要管我。季节还是那么美,春华秋实,每个季节都有进入的理由,保持传统,继续溜号。但是,大家变了,目光中透着关切,好奇地盯着我这个连路都走不好的人。没办法,我管不了别人的眼睛,只好管自己。路走不好不说明别的也做不好,比如系鞋带。小时候系鞋带要妈妈教,总想系好,却总也系不好。长大了,好多事不学就会。不要小瞧系鞋带,也可以很浪漫的。看过一部电影,片中有一个细节,男主人公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蹲下来替女主人公系鞋带儿。当时的情景,我和那个的女主人公一样惊慌失措。我给自己系鞋带儿时也想找那种幸福的感觉,慢慢地打开,慢慢地系上,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从二楼到一楼,几十步台阶;从教室门口到座位,几十步远,一样的距离,不一样的我。想同学们,岁月无情,说散就散了,散出去就像水珠落进大海里,再也找不到。
走几步停一停,吐气、吸气,给自己打气。关节黏,皮筋似的,拽开又弹回去。真是个皮球就好了,扑扑愣愣地滚下去,随便滚到什么地方,只要滚下去。
终于到一楼,依着楼梯的扶手左右看。必须找个地方坐下。还好,走廊里真有椅子,设在走廊的尽头。有个地方可以将自己放下去,不为身体所累,一小时的等待,便是一节自由而安静的时光。慢慢地走过去,眼睛盯着脚下,从走不好路那天开始,眼睛已经习惯这样,向下看,看清楚要走的路。突然想,是不是之前的眼睛一直看着别处,才将过往的人生走成这样呢。
迎面过来一个人,我低头闪身,这又是个习惯动作。生病之后养成很多习惯,知进退,懂取舍,安分守己,不再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的招惹。我等对方过去。
对方没有过去。我抬起头,索住的眉头来不及舒展,我就听到自己的嘴里叫出一个名字。对方也是,脱口而出,无任何障碍。我们叫名字,不是叫一遍,反复地叫,可能对方也和我一样需要确认,不是不知道对方是谁,是喊出来才能相信,相信一起消失在大海里的水珠也会重逢。
他说,巧啊。
我说,真巧。
如果有一面镜子,我一定要照一照,是不是笑得好看。时光不容易,有了倒流的感觉。
他怎么冒出来了呢,凌空出世,像个布袋和尚,一抖手,从布袋里呼拉拉地掉出一大堆,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连道具都有,抬脚就可以走进去,再抬抬手,时光也回去了。
我们说话,情绪激动,撒开记忆的弥天的大网,天南地北,捕捞那些曾经和我们一起并排罗列在一个点名册上的人,想到的想不到的人一一从口中蹦出来,炒豆一般地聚拢、散开,又聚拢,又散开,那些逝去的时光,在声音中过往,又变成风中的种子。
我们说着说着,他突然打住,说该走了,他是来医院是探望病人的,人已经见了,要回去。
哦,回吧。我也刹住。
我笑着看着他,有些恍惚。他要回去了,去哪里呢,他不会回学校了,我也不会了,我们刚刚提起的那些人也不会了。为什么不会呢,学校还在那个地方,依然依山傍水,教室也在,操场也在,那些越长越高的树也在,老师除了比从前老了,还是我们的老师,为什么不回去呢。大家天天都准备去一些地方,这些地方,为什么不是学校,学校不是大家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吗。我懂了,做梦想回去的地方只能是做梦回去了,
我看着他。他比我清醒,不像我。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什么地方,而我只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去的地方。他和我不一样了,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我说,快走吧,再见了。
他说,再见了。
他伸手,我也伸手。我的手伸出来就后悔了。他的手宽大有力,我的手细小纤弱。我没有皱眉头,被握得很痛也没有皱眉头。
我们挥手。他走了,一步,两步,三步,他就这样走了多好呢。可是,他突然转身,问了一个非常认真的问题,你真的过得好吧?
我笑。快走吧,我好着呢。
他笑,倒退着,点头,目光划出一道色彩缤纷的弧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医院的门在他的身后咣咣当当地开合,厚重的门帘掀起来又落下去。
看着前面,又看周围。消失了,我们又像一滴水,重新回到了大海里。
我后悔,为什么刚刚没有送一送,多困难也要送,就走几步,就可以走到有玻璃的地方,这样又可以看着,又可以积攒一段宝贵的时光留给记忆中那些荒凉的日子。但是,我没有动。我的身体像埋进土里的种子,不只生根发芽,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我试着抬腿,然后听见响声。响声是我发出的,是根须撕扯、断裂时产生的。刚刚走了的那个人,那个还像在学校时一样生龙活虎的人,做梦都不会想到,留在他身后的我,不过是和他站着说了几句话,可能多说了几句,身体便硬成了石头。
我盯着不远处的椅子,刚刚为什么没有走过去,只要走两三米,走过去,我们便可以坐下说话,坐下来的我会很好地表现,从容、淡定,笑逐颜开。我们仿佛坐在教室里,一旦有了教室里的感觉,面对面的就不只我们两个,是大家一起,男生女生,三个五个七八个,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像一群管不住嘴的鸟。时光太仓促了,为什么不等一等,两三米,两三米是多远呢,两三年是多长呢,三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在时光的前面与后面,永远呈现的是美妙与富足。
哥哥去化验室取了结果直接去了医生那里。哥哥没叫我,为什么没叫我,比起哥哥,我更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哥哥进去有一会儿,才出来朝我摆手。
医生说,初步诊断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我看着哥哥,松一口气,觉得医生和哥哥也是这样说的。以我的常识,这个病听起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住在北方的人极容易得,何况,我的病前面还有个“类”。“类”是像的意思,但不是“是”,仿佛可轻可重,轻重无所谓,我就当是关节炎了。哥哥按医生的处方开了药,拿着药又寻问医生具体的吃法。我没听。每种药,都有说明书,回家看就好了。
总算可以回家了,回家继续吃药。吃药容易,有病不怕,有药呢。现在的药不是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那个年代的人没见识,迷信,现在不是那个年代了。但是,现在仍有人信巫医,巫术,比如跳大神儿,我不信。身边有人信,而且信的虔诚。上班的时候,手腕疼,打针吃药不好使,班上的姐妹梅非要带我去看大仙。她好说歹说的,气得七窍生烟了,我就是不去。梅锲而不舍,穷追猛打,只好答应,否则伤了姐妹感情。梅信邪,信得执迷,认准了,九头牛也拉不回。如果梅生在旧时代,赶上命运不济,遭个灾祸什么的,她定会是去求人血馒头的主。不过,就是这样的梅,我还是喜欢。梅的心地好,热情、真诚,为朋友不遗余力。我抱着好玩的心态跟着梅去看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仙,当一位相貌平庸、邋遢的中年女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轻慢态度还是辜负了梅的好意。其实,我已经很克制了,忍着又忍着,没有让笑容写在脸上。不管怎么样,起码的礼貌还是有的。
中年女子开口便语出惊人。她只扫了我几眼,便转过脸对梅说,她不信,你带她来干什么。真是神了,她不过是看了我几眼,就洞悉了我的想法。我赶紧说,我信,不信来干嘛,帮我看看,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故意没把肿胀的手腕给她看。她如果真的灵验,我真的会把她当活神仙供着的,我也许将从此改变世界观,断定这个世界同时属于人和神的。中年女子却住了嘴,任怎么问就是不搭言。我也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梅边朝我使眼色,边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地向中年女子道歉,替我解释,如果让一个不信的人相信,总是需要过程的,是不是……。梅能说会道,有一张抹蜜的嘴,有把死人说活的本事。如果中年女子仍旧不说话,我不只是手腕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了,甚至对自己的不当表现生了忏悔之心。但是,中年女子的脸色缓和了,眼皮撩起来,用余光扫了我一眼。这一眼看过来,我赶紧规矩地站好。我突然对这个中年女子产生了兴趣,甚至敬畏,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
中年女子金口一开,出言掷地有声,她有关节上的病。哦,我那时只是手腕痛,走路仍如行云流水。我想着我的手腕,也对,手腕也是关节啊。我仔细打量中年女子,没长三头六臂,没生火眼金睛,一个模样和我差不多的人,竟然能未卜先知,了不起。我分析,定是梅言多有失,才被她顺藤摸瓜蒙到了我的关节上。不过,中年女子的说法倒是让梅眉开眼笑,连瞅我的眼神儿都有了嗔怒的味道。
中年女子旗开得胜,继续口吐莲花,月白风高之夜,找一个十字路口,头也不回地去,烧完纸,再头也不回地回。这样送一送,就没事了。我认真地问,不开个药方吗。不用,送一送就好了。我穷追不舍,送什么呢。梅拽我,不让我说话。我捂住嘴,也觉得失口。其实,我更怕自己绷不住,一旦笑场就伤和气了。中年女子的态度又冷了,上上下下地扫了我几眼。这几眼看下来,我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承认自己有错。烧纸是祭奠先人的,烧纸不叫烧纸,叫“送”。送?往哪送,送什么?我想问清楚。明显,中年女子是认定是我的祖先对我不满了,为了不让我的祖先算计我,得花些钱买平安了。但是,我不知道该送哪路祖先。我的祖先很多,爷爷方面的、姥爷方面的;八百年前的、八百年后的,我不清楚,这位有仙家附体的中年女子应该清楚,要送最好是明明白白地送。我希望中年女子说出来,只要说出来,我会一一照办。可是,中年女子再不说话,只用刀子一样的眼神儿把我们给轰出来了。我边走边庆幸,眼神儿再怎么像刀子也不是刀子,我真怕她事后弄出个奇巧的名堂报复我,比如包些香灰什么的,愣说是灵丹妙药,而虔诚的梅会定会逼着我喝下去。
我逃跑似地离开中年女子的家,惊魂未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梅,咱咋忘了给钱了呢。梅气哼哼地说,人家不要钱,如果觉得看对了,过后买点东西看看人家就行。我惊讶,这怎么可能?在医生都是收了钱才看病的当今社会,中年女子却仿佛在出义诊。我除了对梅觉得抱歉,也对中年女子徒生羞愧之情,不论结果如何,人家必竟费了半天的口舌,却连我的一句感谢话都没有收到。
这也不能怪我。去医院看病,别的不讲,单就医生开药,那将字写的龙飞凤舞的本事就不是中年女子可比的。如果中年女子也能在我面前写一手好字,再装得像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那她所信奉和从事的东西在我眼里将另当别论。据我猜测,中年女子的手根本是不拿笔的,她的眼睛也不是在书里倘佯的眼睛,她听到和看到的,以及她信仰的,是我看不见、摸不着、猜不准的东西,这样的人究竟在赢得什么样的人的信任实在难以想象。梅吗?按理应该不是,梅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受过初级教育,但是,没办法,梅信,而且信得虔诚。
回去的路上,梅的嘴一直没闲着。你真是气死我了,人家说得多准呀,你怎么就是不信哪,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石头吗。我不反驳,她这样说出来气顺。我心里多少也理亏,一再地向她保证,我信了呀真信了。得了吧,不信你。烧纸的事,我来办,不用你管了,想你也不会去的。梅说的对,我不会去,同时也不想梅去。这个小我六岁的妹妹,一直像姐姐一样,但是这件事,我真是不忍心让她干。让她给我洗臭袜子,也比让她在月白风高之夜,蹲在十字路口给我的那些来历不明的祖先烧纸好。我不停求她不要去。梅口实牙硬地说,不用你管。我继续保证,我自己烧吧,一定去,就是我不去我也会叫我妈妈去,好吧。你吗,我不信你,你也不会告诉你妈。我彻底无语。
梅之后真的去了十字路口,由梅瘦弱的母亲陪着。我过意不去,除了感谢还有不安,因为我,还牵累了梅的母亲。
我喜欢梅的母亲。梅结婚前,我常被邀去她家吃饭。梅的母亲温暖、和气,坐在老人家用心经营的饭桌上不觉得见外。老人离开人世后,在灵堂里,我摸着老人家的手,很难过。那双手没有温度,但是仍然柔软,不像死人的手。之前,因为害怕,我从来没有触摸过死人,即使是亲人。我真的希望,老人家会在我的悲哀中醒过来,只有那样好的母亲才会养育出梅那样的女儿。
世道变了,已经不是和人血馒头同日而语的时代。但是,仍是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存在,不论科学、无关信仰,比如某些个夜晚常常燃烧在十字路口的那种不明所以的火光,究竟在把什么照亮和温暖。
出了门诊,哥哥还有别的事办,我说我先走,好久没上街了,随便逛逛。哥哥问我一个人可以不。我说可以。
系好大衣扣子,戴好围巾、帽子、口罩,上上下下,只露出眼睛。坐车时不戴口罩,走着要戴,这样谁也不认识。街市是一篇散文,我做散文中的问号,好的作者从来不说出事物的真相,它使阅读充满好奇和冲动。或者,问号也不是,就是省略号。
走得慢,有时候快点。前后没人的时候,运足气,迈开腿,一步、两步、三步,不行,真的不行,太疼了,肌肉像被撕咬着,不听使唤。慢走都像从木头里拔钉子,别说是快。
可是,前面走着的人不时用音乐一般滑翔的步伐吸引我,让我产生幻觉,仿佛我也可以那样。结果,我开始在大街东摇西晃,问号改写成惊叹号。街上人来车往,意识要惹出祸端时,我停下来。我必须向蜗牛学习。蜗牛慢,但慢得有风度,十足的绅士派头。
蜗牛的精神也可贵,即使被黄鹂鸟嘲笑,也不介意自己的慢。黄鹂鸟吃葡萄,蜗牛也吃。黄鹂鸟在树上唱歌,蜗牛在路上唱歌,黄鹂鸟离云彩近,近了云彩也掉不下来。蜗牛不想云彩的事,整个夏天只想葡萄,从夏天到秋天多么漫长的时间啊,蜗牛一直缓慢而又悠闲地走在路上。
走在路上多好。阳光不会总是照耀别人的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会走快一些,比蜗牛快一些,不听黄鹂鸟唱歌,不管她唱得多动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