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十九夜 于 2013-6-18 10:07 编辑
六月初,阳光已炙烤了大地许久。
周遭呈现一种柔软的、焦边的绿色,抢种的稻田,一块一块联连,彼此张开细小、错纵而悠长的小口。
大家开始谈论一些话题,芒种,小满,龙王,雨神。
他们坐在牌桌上,肆意的、夸张的,说再这样下去,谷子将没有收了,一边把手里的牌甩出去,恶狠狠的,又带着点儿幸灾乐祸。
家里并不缺少什么,天老爷干旱,也仅仅是一种带有余味的小缺陷,在茶余饭后被反复提起,告诉自己——
还有一亩三分地,地里播种了一些粮食。
她待在这样的季节。
长时间关在屋里,空调冒出滋滋的声音,想起初时的广告词:生活可以更美的。
她的空调,是早十年的产品。嫡属于“美的”。
那时候因为这一句广告词,她在众多的品牌里,坚定的走向这两个字。
某些日子里,生活的本意会被无限放大,而后开始扩张。
她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清楚明了地知晓,生活不美,也不会更美,而所有反复来去做了很多遍的事,也仅仅是因为惯性。一次一次重复,一次一次联结,一次一次全身心的投入,却并无法探知其内核的某些特质。
历经过的诸事,好些虽然真实,却并不正确。
不知道如何继续、前进,也不知道……如何取悦。
而在人多的地方,面对眼前一张张自小放大进而消失的面孔,她保持微笑。
就像这个六月,面对一场可有可无却势将必行的雨水,了然而绝望的微笑。
但无人能识,他们见着她的微笑,只读出其中的亲和、平易,温暖、快活。
夜里已有迹象。
情绪突然低落。
一时竟无法寻求到任何的突破口。
她说,有一场雨水,今夜会来临。
没有人听信。
他们习惯了这种炙热的,冒烟的天气,已不太相信一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上古预言。
她退回去,在黑暗的夜里抚慰自己干旱而饥渴的皮肤。
曾经瘦弱而又突出的肩胛,早已长出厚实的软肉组织。
已渐至中年。
所有皱折纵横的纹路已经旁若无人的生长,多和少,此和彼,统统易位。
就在此时,她听见雨滴打在屋檐的声音。
清脆、沉闷,仿若穿越烟雾后抵达。
回到年少时。
她一个人固执的在雨水中行进。
身旁有许多绿色的树枝,叶片被洗喂得晶莹透亮,先前吱吱喳喳飞来奔去的鸟儿一瞬间没了踪迹。
她仰着脸,只一个人,在山林之间。
雨水把时间和空间勾画得更加阴暗,身体已然被打湿,头发开始一缕一缕的向下渗透雨水,先是一滴一滴,继而已然小股流泄。
像一些河流在身体里蜿蜒奔走。
而她是山,是地,一块正奢于见识雨水的土地。
在雨水之中感到欢欣、安宁,如一头幼兽,她本能地掳觅,使身心获得极大的满足。
很多年后,她会想起那样的时光。
一个人,在一场雨水里辗转不舍地奔走,枝叶之间落下香甜而温润的气息,洁净、饱满的肉身就此与之牵连,它们黏稠着,彼此互动。
赤足行进在一场糯湿的草丛和泥土之间。这已然成为一个黑洞。
生命在得到成长的同时无限壮大,隐约要破裂,逃离自己远去。
她一直面目寂廖地微笑着生活,有一天,遇上了他。
他是感性而强悍的男子,在自我的王国里醉生梦死,声音彰显出来的力度带着一种她早已识别、洞明的孤单。
他们彼此微笑,接触、迂回,又在沉默中安静的开阖自身。
是互相都软弱、微末的软体动物,血肉在硬壳里泛着浅粉,一种青春而又独特的幽谧呈现。
她一个人行进太久,早已忘却自己还有此种本能。
而他,在长期的自我催毁之中,已无法从其中获得欢快。
她们迅速靠近,用彼此的手指做身体的连理,互相触摸,进入,试图在身体的撞击里寻回到最初的特质。
比如说本真,又或者是强悍而又茫从的洁净。
一如动物,以取暖为最终目的,并不企图探秘内心某种已然共引的苟合。
她们试图用爱来幻化一场雨水,渗透自己身体的每一处毛孔。
而在归于清泠又安静的时刻,她们无比清楚明白,爱不过是一片无法获得联结的忧伤,如同世界叶脉无二,谁也无法从中获得。
这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压。
在天空彼此纠缠来回,眼看酝酿成一场更大的雨水。
她一直企图分解、求证内心的一些动态,强势与脆弱,理性与浪漫,真实与虚伪,粗俗与优雅,她试图寻求她们之间的干系,获得真实而直白的存在感。
但最后,她都觉得是一种徒劳。
所有一切,最终归结,不过是一个更加真寂静而又空繁华的所在。
她眼看着那些繁华若一个黑暗的深洞,一如跟随内心一直成长起来的真实——
已被虚无提前限定。
他说:我好像感觉你有些无聊。
她为这一句话怔忡良久。的确。
在很长的时光里都无法取悦自己,不知该如何打发漫长而又清冷的时光,而她,又并不想在这些时光里忙碌些什么。
吃饭,睡觉,行走,做一些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直至疲惫,回到简陋的厕所,用一桶微温的水冲洗自己的身体。
她仔细而又专注的做这一大件每天重复单一的事情。
感到身体已然焦渴单纯时,她并不想在思想上寻到某种共鸣,只是简单划一的把自己的身体点燃,亢奋,疲累,在欲念的殿堂里若动物一般厮磨纠缠。
而他,依是如此。
并不在意她一些外在的某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特质,只是在万籁俱静的时候,感受身体最自然最直接的联络。
这些实在的动向彼此引诱,以此得以短暂而丰满的慰藉,而后自凉、互谅。
她们很少深入交谈。
不去探听灵魂深处一些早就凋谢的声响。
这在很多时候,都让她觉得这无言守候,清淡注视已是一场陪伴,持久而温暖。
带着仅属于高等生物的别样余温,直接熨烫在内心那个柔软而空洞的地方。
有时候,会直接谈及死亡。
说到死亡她们彼此都无法抗争其带来的浓烈气味,一如一朵芳香硕大的栀子,刚刚盛开,还未曾泛现被手抚过的浅黄痕迹,伸展在枝头强烈的说出本真的密语: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这是他们的特质,无法掩视苍茫空洞,却又清晰自省。
她们尽量安分、合理,在最小范围内随性而自然的地。
长是漂亮,长短的长。她说,睡去不再醒来,实在是一件美事。
他说:痛苦在于,每天早上都遗憾地缓缓苏醒过来,却不康明。
他们彼此进入,又瞬间停顿,这个话题的巨大之处在于无法抗拒,只能臣伏。
在同一时刻,很自觉地彼此规避,用最无法清白的方式。
而内心一直所希翼和寻求的,不过是一场温暖的雨,从天空落下来,一丝一浅一点一滴,从身体的纹路里经过,然后再回归到大地。
这种滋润是对生命的另一种自省,通过自然的途径,悬浮在一种饱满而鲜活的状态。
她敲击键盘,像一次告别一样的打下许多的黑色字体。
而他坐在车里,手握方向盘,以尽量庸常却无比隐的秘目光游走在尘世之中。
他们不约而同的采取同一种告别的方法,向内心所有的凛冽、安静做最后检视。
这个时刻,她们终于行进在同一条路上。
亦若归途——走再多的地方,不过是童年时还未成长之际,赤足奔赴在了一场雨水里。
六月初,天已微光,雨把天地笼罩。
所有的绿,映在灰色的白茫之间,她听从一些早就告别过的往事,赤足试探一场雨水的清泠。
很小的气泡在世间纷繁起来。
嗯,雨终于落下来,田里的稻谷,地里的玉米,菜园里的青菜,都得以缓解。
焦渴的吞咽,也仅仅是一场生的欢欣,为着告别,为着即将前来的分离,还为着甜美而无法达到的彼岸。
我们彼此安然走过。
默默无言。
End.
十月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