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奶奶总不让我去赶土窑庙会,说是庙会期间鬼怪特多,女娃家的毫光短,容易招惹到邪气。然后,又絮叨爷爷的事,说当年爷爷便是在土窑惹上的灾祸,被野鬼缠了身,丢了魂魄,有事没事都去土窑边游荡。一个炎炎夏日,大群的日本兵来了,围住土窑扔炸弹,爷爷就没了。
我颇不以为意,习惯了一到庙会期间,奶奶都会胡言乱语,且没完没了。后来,听父亲说起,才知那天日本兵来村里扫荡,到处杀人放火,爷爷趴在土窑顶上放了一鸟铳,打瞎了两个。日本兵拥过去,爷爷又放了一枪,打伤好几个。日本兵扔过去好几个手雷,轰隆隆一阵乱炸,把土窑崩塌了。奇的是,那些受伤的日本兵突然发了疯,手舞足蹬鬼叫连连,胡乱开枪打自己人。队伍乱了套,很快撤了回去。
照这个说法,爷爷应该很了不起才对,可村里有些老人说起爷爷只是笑笑,是那种带着鄙夷和不屑的冷笑。直到我懂了点事,才零星听说了几丝闲言。说土窑里居住着一个妖鬼,化作女人迷惑了爷爷,妖鬼被炸成灰后,妖气溃散到了几个日本兵身上,让他们失了心智。
从而,也便有了土窑庙会。
每每出去打猪草,我都喜欢去土窑转转。偶尔也会站在破碎的土窑顶端,看边上的河道悠悠流向望不穿的尽头;看一马平川的粮田村庄;看蓝天上飘荡不息的白云,始终不明白土窑庙会源于哪路神仙,又起于何年。毕竟,这里光秃秃的长满野草,一无庙宇祠堂等房舍,二无松柏银杏等古树,搞不懂善男信女是如何敬香膜拜的。
带着这样的懵懂,有一年,我终于瞒着奶奶去赶了趟庙会。
后来证明奶奶并没有骗我,土窑真的有鬼怪横行。当我跪在人群后面对着高高的土堆磕头时,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气息,这气息让我没来由地心跳加速。加上头顶热辣辣的光,更刺得我的脸似彩霞般艳红。
我确信是妖鬼附体了,以至一整天都在人影憧憧里游离,不知看什么,也不知要去何处,恍惚到晚霞漫天,还沉醉在温热的暖风里不愿醒转。回去的路上,仍然痴痴地嗅着手腕上的檀香,那是从地摊上突然飞到我手腕的一只木珠手链。
有人传说,爷爷的故事开始在我身上重演。
于是,在月白风清野虫欢唱的夜里,我总会偷偷离家出走,在河岸上土窑边去努力追寻爷爷的足迹。虽然我的肢体越来越活跃,脸色越来越红润,笑容越来越灿烂,但村里人却在次第传说,说我疯了。
我想我是真的疯了。
自从我的另一只手腕也多了一只玉镯后,我就彻底疯了,疯得心甘情愿无力自拔。经常废寝忘食,更无端自语傻笑。好几次,奶奶都忍不住扬起拐棍追着我打,嘶哑着嗓子叫骂,骂我被厉鬼缠住了!骂我造孽。
天气转凉的时候,我开始发高烧,鬼话满嘴,滴水不进。父亲坐不住了,找来神婆给我驱邪,红红绿绿的物事挂满我的房间,摇摇荡荡压抑得我无法呼吸。神婆头戴五彩帽身披五彩衣,挥舞桃木剑在红红绿绿间闪翻蹦跳。我傻笑着看,奢望她不会折腾太久,渐渐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来后,发觉我身上飘散着一层纸灰,左手腕上的玉镯没了。我笑了,自始至终没有深究。
几个神婆的功力显然不够,两次三番都不见效。我反复无常神魂错位,直至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迷茫中,我听到奶奶依旧在诅咒,父亲依旧在叹息,更有许多村人在窃窃私语。
各种声音陡然被一阵木鱼声禁住了,有人口诵佛号慢慢接近,依稀听说是个游方和尚,来村里化缘,并保证说要在土窑上建一寺庙,传承香火。各种声音便再次喧嚣起来,争先恐后说我惹鬼的事。然后,那和尚就凑到我床前,看着我,只笑不说话。我也看着他笑,也不说话。
我的定力很快被他击得土崩瓦解,开始向他问询一个久远的遗案:有没有一种鸟铳打到身上能使人发疯?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楞看我不发一言。我只好替他回答,说只要将一种麻醉药混在散弹里射出去就成。
见他点头表示赞同,我继续问他,说是有对指腹为婚的夫妻,婚前两人就不和,可拗不过双方父母,还是结合了。婚后却势同水火,吵闹不休,不像过日子的,加上男的常年在外工作,女的在家竟然开了后门。这样的两个人,是不是还要将就一辈子?
和尚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说要看具体情况。如果就算一辈子找不到更好的,也不愿这么过下去,那还是散了的好。如果男的因为有了外遇,不想和女的过,就要慎重了。再如果,男的因为事业或者社会关系等原因不能离,姑娘家的还是少沾惹为好。
见我不置可否,和尚苦笑着继续开导,说男人都比较冲动,冲动就会犯错,冷静下来定会后悔莫及。又说世上的男人都不可靠,尤其是婚后还要沾花惹草的。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能重生并非因和尚点化,而是他离去时在门口对众人说了句------随她去吧。而当时,我正在床上撕扯一方洁白的手帕,一方逛庙会时失落的手帕,上面绣着我的名字。我将它撕成条条碎片抛洒出去,几乎用尽了我所有气力。
几天后,我拜别了家人,离开了土窑,带上我的秘密,决绝地踏上未知的苦旅,从一处到另一处,强逼自己不再回头。
十多年后,当我领着女儿回故乡赶庙会时,女儿如我当年一样困惑。她不明白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堆也会有灵气,也会值得成千上万人膜拜。见她不屑一顾,我很正色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她出生的第二年夏天,一架战机在这里出了事,冒着浓烟忽上忽下,辗转几次都没找到合适的降落点。那时正是农忙季节,田野里满是人,飞行员为了避免伤及无辜,坚持没有跳伞。到这里实在不能飞了,想俯冲进河里,却看见河里有十几个孩子正在戏水,只得又升起来,撞到土窑上,炸了。
女儿听了肃然起敬,规规矩矩跟着一群人对着土窑敬香磕头。继而,又隐没在喧嚣的吆喝声里。唯我,立在荒草中,对着高高的土堆久久凝视。
回程时,女儿表示明年一定还会来赶土窑庙会,我问她为什么,她红了脸,磨蹭着说庙会很好,是个真真切切给英雄下跪的地方。
我并未戳穿她有了约会的谎言,她的理由,如同当年爷爷未必是真的要救村人一样,也如同当年我未必是被妖鬼缠身,那个和尚也未必为了修建庙宇而化缘一样。
其实女儿并不知晓,关于那个飞行员,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我没有对她说。比如他就住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子;比如他和新婚的妻子并不和睦;比如那年他休假回来赶庙会遇上了一个女子,并生就了一场有始无终的恋情;比如他的善良他的无奈以及他的身体他的名字。再比如他曾拜托一个和尚去看望开导过那个女子;比如他并不知道女子有了他的骨血;比如他将生命的最后一刻留在土窑未必是巧合;比如那个女子曾去烈士墓园给他扫过墓……
比如这些,我真的不能说。
见笑容长久地甜蜜在女儿脸上,我心里想,如果她能时常想起还有一个真真切切的英雄父亲,该有多好!
(除既定评委点评外,恳请晓妆老师,徽地文狐老师指点,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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