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氤氲在樟树香中,远远望去,西边奇峰耸立,重岩叠翠,山脚下,长江蜿蜒而过,东边明镜般的湖泊镶嵌在这座历史上叫做武昌的古城。当年一代名家苏轼被贬黄州后,被江对岸西山的奇峰异水吸引,常渡江而来与好友赏梅喝酒,吟诗作对。“忆从樊口载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樊口的酒,西山的梅让诗人永远难忘,公元1086年他在汴京(今开封)与曾做过武昌县令的邓圣求夜值玉堂(翰林院)时,作《武昌西山诗并引》,苏辙、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三十余名士唱和,可见当时诗人们吟咏西山胜景之盛况。尽管西山远不如北京的西山枫叶如霞,山势雄伟,亦不如昆明的西山,蜿蜒五百里滇池,水光山影,似梦如仙,但她以独特的山水文化写就几千年历史。
曾经在西山东麓郎亭峰,有飞流直下,穿林漱石,纳于一溪。盛夏时节,寒气自溪中而出,清凉的雾气萦绕溪面,探入水中,有刺骨之感,故得名“寒溪”。乾隆进士吴省钦在《寒溪》中写道:“人苦长夏热,我爱长夏寒。溪流沁苍雪,箬叶光团团。临流不可漱,顾我衣裳单。”此诗写出溪流渗透了草木之色,霜雪之寒;竹叶亦凝聚了水的颜色和寒气。毫无污染的草木和流水让人心旷神怡,清澈的溪水似乎要洗尽人的五脏六腑,凉凉的溪水时而一路瑶琴轻弹,时而一路琵琶骤响,水珠飞溅到两岸的梅树、竹林或松树上晶莹剔透。与陕西省留坝县城南三十三公里马道镇北凤凰山下的寒溪相比,西山的寒溪没有萧何月夜追韩信的历史故事,没有“不是寒溪一夜涨,焉得汉室四百年”的美谈,更没有“寒溪夜涨”的奇功。但西山的寒溪是一位秀丽的江南女子,将最美的容姿展现给世人:冬季或是早春,满山遍野的野梅在葳蕤茂密的林中浓而不艳、冷而不淡。疏影横斜的风韵和清雅宜人的幽香令人流连往返,而寒溪边的梅花又仿佛得了溪水的灵气,更是别有一番风姿。当你选择晓日、薄寒、细雨、轻烟、夕阳、晚霞等场景去寒溪边探访梅花,你会看到有的艳如朝霞,有的白似瑞雪,有的绿如碧玉,形成梅海凝云,疏枝缀玉缤纷怒放的壮观景色。再看梅花树皮漆黑而多糙纹,其枝虬曲苍劲嶙峋、风韵洒落有一种饱经沧桑,威武不屈的阳刚之美。梅花枝条清癯、明晰、色彩和谐,或曲如游龙,或披靡而下,多变而有规律,呈现出刚强的力度和曲线的韵律。当你走在幽静的山中,“着意寻香不肯香,香在无寻处”让人难以捕捉却又时时沁人肺腑、催人欲醉。若是一场雪后,西山银装素裹,梅花在白雪的映衬下,冰清玉洁,而袅娜在寒溪水面的雾气升腾起来,在梅树间飘散,梅花若隐若现,仿佛置身仙景。
江南多雨,一场雨后,满地落英,寒溪漂浮的花瓣随着溪水淌去。溪水和梅花是有灵性的,宛若世间钟情的男女,将终生的守望凝成生命最后的归宿,永远相随。梅冰肌玉骨、傲立冬雪、独步早春、凌寒留香的品性历来深为人们所钟爱,多少诗人将重情刚烈忠贞的女子比喻为梅,不是么?寒溪边灵泉寺内三贤亭中,有一块梅花石刻碑《呤香别馆外史梅花和题诗十二首石刻》,其梅花造型优美,笔力刚劲,风格洒脱,气魄雄浑,是清代名人兵部尚书湖南衡阳人彭玉麟所作。石碑刻下了一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彭玉麟约在三十三岁前,曾在附近乡下任教师,学馆隔壁有一个寡居的女子徐氏,二十岁左右,知书达理,姿色秀丽,对彭玉麟钟情却又羞于启齿,后来得知彭玉麟喜欢画梅花,便叫丫环送上一折纸扇,求他画梅,彭玉麟亦很欣赏徐氏,便欣然提笔,顷刻画成,并随梅赋诗一首:俊俏天香笑亦愁,芳姿原是几生修;料知有意林和靖,无限深情在里头。诗中,彭玉麟把自己比作林和靖,将徐氏比作国色天仙的梅花,诗与画、情与景互为相融。徐氏赏画吟诗后,情动心中,更加爱慕彭玉麟的学识和人品,旋即修书一封和诗一首:独倚妆台眺远愁,敢因薄命怨前修,挣得秀才半张纸,书香吹到下风头。自此二人经常书信往来,感情日渐加深,并订下了白头之约。后彭玉麟弃教从商,在衡阳一家当铺当管帐先生。一次在曾国藩弹尽粮绝之际,私自作主借给曾国藩五千两白银,当时正值太平军和清朝的战事激烈,曾国藩兵退长沙后,洪秀全进军湖南。彭玉麟怕借助军款之事被洪秀全查出,连夜匆忙收拾行李,投奔曾国藩,他本想带徐氏同走,但考虑到曾国藩一个道学家恐怕难以接受他和徐氏之事,想以后再做安排,于是只身前往。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音信难通,他无法及时告知徐氏他的行踪。徐氏见彭玉麟不辞而别,以为负情于她,心有别意,刚烈而痴情的女子便投河自尽。后来彭玉麟听到徐氏自尽的消息后,万分伤感,想起从前的山盟海誓、情深似海,如今阴阳两隔,从此将徐氏比作梅仙,每天就寝前要画一幅梅花来寄托自己的哀思,并在画幅上加盖“古今第一伤心人”印章。
据史载,1861年夏,时任广东按察史的彭玉麟率领清军来古城鄂州与太平军展开激烈的战争,西山成为兵家的指挥中心和险要扼道,这场拉锯战丝毫不影响彭玉麟每晚就寝前画一幅梅花,而西山的梅花给了他更多的灵感和哀思。在西山石刻留存的十二首自题诗中,仅从以下三首便可以窥见他对徐氏的那份情感:(一)一生知己是梅花,魂梦相依萼绿华;别有闲情逸韵在,水窗烟月影横斜。(二)自从一别衡阳后,无限相思寄雪香;羌笛年年吹塞上,滞人归不到潇湘。(三)故园消息谁通讯,玉瘦香寒总不知;驿使未归江路远,教人何处寄相思。款款深情,缕缕怀念让人感动。一个人、一块石刻、一些诗歌、一段凄凉的爱情故事给西山寒溪和梅花注入新的文化内涵。时代的悲剧让一段凄凉的爱情在历史中搁浅。你看寒溪边一片片飘零的花瓣,不正是世人一叶叶深情的思念么?可人世间多少无奈又何曾不是象梅花一样随着寒溪流走了呢?
炎炎夏日,寒溪以其独特而闻名:避暑福地。三国时,吴王孙权建都于鄂,吴王黄武初年在寒溪上择地建“避暑宫”。据《舆地纪胜》记载:吴王有避暑殿在寒溪山间,西山寺即故基,并介绍此地六月“无暑气”。吴王避暑宫由议政殿、武昌楼、读书殿组成,是一组仿汉朝时期建筑。避暑宫在东晋太元年间辟为西山寺,只保留孙权避暑的一间侧殿。这间侧殿经历了一千七百年的废兴,至今遗迹犹存。三大名泉滴滴、涵息、活水分布殿前,松林、竹坞、梅圃环绕殿的侧面和后面,松涛阵阵,竹林密布,苍郁蔽日,葱茏如褥,更有梅香氤氲,四周环境清幽,葱翠为屏,隔绝了尘寰杂声,是一处极好的仙景福地。苏东坡曾有诗赞此地:“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多少年来这里泉声,松涛,竹雨,梅香与寒溪构成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卷:声不息而自静,风不吹而自凉,自孙权后多少文人墨客将此地作为读书的好处所,于是有了另外的风景:溪水淙淙,石泉潺潺,竹雨潇潇,梅香阵阵,书声朗朗……朱峙山先生在诗中写道:“寒溪古寺读书堂,云木森森夏亦凉。名士担当天下任,每从儒雅谙苍黄”。历史的遗迹提醒着后人勤奋读书,“书堂夜雨”成为历代文人名士读书的胜地。
时光在流逝,因为自然和非自然等诸多因素,历史带走了寒溪最后的一滴水,只有当年的吴王避暑宫依然深情地守望着干涸的寒溪,而新的吴王避暑宫于一九九九年迁址椅子山顶重新仿建,主体建筑有武昌楼、避暑殿、读书堂、议政殿等,面对这些气势恢弘,壮丽雄伟充分体现汉代建筑艺术风格的建筑,我沉默。或许历史需要现代构建,面对众多历史古迹无论是修缮还是重建,终将会被未来的历史再次掩进史卷。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后,新的建筑会不会成为瓦砾?后人们站在这里会想些什么?
或许只有梅花,一年又一年,永远开不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