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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古德

主楼

发表于 2013-9-30 08:4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一
　　电话从很远的地方打来。
　　你快走了,蒙娜丽莎.
　　我看见走廊上莉莉安转动的身影，我看见莉莉安转过头来看向我，眼睛里什么都有，或者说什么都没有，能有的都是我看得懂的东西。
　　它不是刀子，从来不是，它是一种温柔而逼人的东西。
　　它让我不安，也让我安静，我终于垂下眼睑。
　　.
　　打了几次火，终于点燃了一只烟，烟夹在指尖，手指终于不再颤抖，我眯上眼睛，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慢慢的升起，消散，无影无踪。
　　我的嘴唇一定在动，那一定是我在对你说话。此刻，你一定正和这缕烟一样，慢慢地在远处升起，慢慢地消散，然后无影无踪。
　　你能听见吗？蒙娜丽莎。
　　一切快来不及了，蒙娜丽莎。
　　这将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
　　.
　　一口痰哽住了我。一口痰用力咽了下去，千言万语终于咽了下去。
　　而我依然什么都没说，直到最后，我依然什么都没说。
　　蒙娜丽莎，一切早就来不及了。
　　烟头被我踩在脚下。
　　灰飞烟灭。
　　蒙娜丽莎，是你吗？灰飞烟灭。
　　.
　　二
　　那天我开车在高速路上，天阴有雨,车上播放着：Yesterday Once More.
　　这破车已经跟了我八年，加速的时候，听得见发动机挣扎着发出痛苦呻吟般的轰鸣声。
　　我突然对着后视镜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的胃正开始绞痛，镜子里的我，有一张苍白的胡子拉碴的脸，额头上有冷汗渗出。
　　.
　　这张脸，在很多年以前，曾长满暗红的青春痘，曾布满你的吻痕，红色的，紫色的，黑色的，随着你口红变换过不同的颜色和香味。
　　那是你的味道，蒙娜丽莎。
　　虽然后来，我早就想不起来。
　　因为后来，它布满了更多女人的吻痕，更多的廉价香水刺鼻的味道，汽车旅馆里令人作呕的灰尘味，更多女人口水的酸味，隔夜牛奶的酸腐味，混合着散发出死鱼一样的气息。
　　.
　　或者，那是我身体里发出的气息，腐烂潮湿，阳光下则散发腥臭。
　　离开你很久以后,我的胃里灌满了酒精和垃圾,嘴里充斥着呕吐物的恶臭,然后酒糟鼻,疥疮,脚气从我身体里一点一点长处来,头发开始一把一把地掉,眼窝是渐渐干涸的池塘,失眠让它四周布满了黑色的雾气,挥之不散的雾气.
　　我看见自己的心肝脾肺肾一天一天嘶哑着,轰鸣着,颤抖着.身体像一架陈旧而庞大的机器，它破败不堪.疲倦不堪.
　　直到我遇见莉莉安.
　　.
　　我没有想到，你会和我从前一样，蒙娜丽莎.
　　我终于明白,你是不需要解救的.
　　。
　　毁灭早就开始了.
　　开始是你的肺，它像毁坏的风箱一样，用力煽动，轰响如雷鸣，后来是你的肾你的心你的肝，它们在暗处腐烂,有霉斑渐渐布满了你的脸,你的身体.
　　它是一种预兆,它是开始.
　　雨季来临的时候,苔藓在青石板缝隙里生长,墙角布满了蛛网一样的裂缝,腐烂的草根下面是腐烂的鬼魂,它们一直在看着你,召唤你.
　　现在好了，从明天开始,它们将在你的坟头嬉闹,你也许会说,这是一个节日.蒙娜丽莎.只有我看得见.
　　我应该想到,你会和我从前一样.
　　我应该想到.后来，你一直在放弃.
　　三
　　12岁,你的鼻子上有小雀斑,手脚细长,身材如柴禾,头发是偏红的亚麻色.
　　你从操场跑过,像一匹野马那样跑过,你听见四周的口哨声,你骄傲地昂着头,风吹过你宽大的衣服,象舞着一面旗帜.旗帜下包裹着你瘦削而开始骚动的身体.有火焰想从那里燃烧起来.
　　我是那群吹着口哨的人中的一个,我逃课打架,抽烟酗酒,我热爱女人,美丽的女人.我对她们说我爱你.一遍一遍地说.
　　我吹着口哨说:小野马.我爱你.
　　你咯咯地笑.
　　你的表情倔强,你的笑声虚浮,我看见了你的惊慌.像浮在水面的泡沫。
　　。
　　15岁,你躺在我的床上,身体瑟瑟发抖,皮肤上散发青草的香味.阳光下青草的香味.
　　你是我的草原,你是我的野马,你什么都是,亲爱的蒙娜丽莎.夜色里,你的手是缠人的藤蔓,你说:你害怕.
　　你终于说出:你害怕.
　　那一刻,我明白了,你不是野马，你是温柔的斑马.永远带着惊慌，时刻保持逃离姿态的斑马.
　　。
　　16岁,你闻到我皮肤上别人的香水味,你恼羞成怒.
　　我靠着墙角,烦恼得不知所措。
   蒙娜丽莎,那时侯我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每一颗青春痘里都是好奇和欲望.
　　青春有毒,欲望有毒,将毁灭我.
　　你的牙齿也有毒,它们在阳光下闪着武器一样的光.它们落在我的身体上.伤痕累累.
　　但它从来没有洞穿我的心灵.我太年轻了,心总在漂来漂去.
　　你不止一次说:你的心在什么地方啊,我怎么总是找不到.
　　。
   蒙娜丽莎,后来,你是一匹真正的野马了.
　　你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你恼怒你仇恨,你说:你骗我.
　　你的头发在阳光下飞舞,张牙舞爪狰狞的样子,我看见它开始露出疲倦的暗红.
　　后来,你又一次又一次地回来了.
　　你说:一杯装满水的杯子,已经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了.
　　你的身体有雨水的痕迹,它们让你从内到外湿漉漉的,那些雨水变成了泪水,从你美丽的眼睛里滑落.无声地滑落.落在我的皮肤上,每一颗都带着温度.
　　你说:带我走吧,去任何地方,因为你,我要把它变成故乡.
　　你的眼睛是泉眼,泉水流出，滔滔不绝.
　　.
　　四
　　那个小人到来的时候,我开始胆怯了.
　　五岁，我妈去世,我一个人守着她,我没有胆怯过,十岁，我用酒瓶砸坏了一个人的头，我没有胆怯过,14岁，我一个人提着刀和一群人打架,被警察带走,我爸爸甩给我一个耳光,我也没有胆怯过。
　　那个小人在你的肚子里,蒙娜丽莎。.
　　你每天用手护着肚子,眼睛里开始充满了温暖柔软的东西.这东西让我莫名恐慌.
　　我说，它不该存在于世.蒙娜丽莎
   我太年轻了，我们太年轻了。
　　这个小人,它不该存在于世.
　　。
　　我们吵架打架,用嘴,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用手,用指甲,用杯盘酒碟,混战中,你的嘴角轻扬,仿佛一直在笑,带着嘲弄的笑.
　　醒着的时候,你眼睛里的泉水干涸,你的脸上起了皱褶,每一个褶子里都充满了干燥的火药味道.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
　　在厌恶到来之前，我选择逃跑.
　　我夜不归宿，我彻夜狂欢。
　　我的身上再次布满更多女人的唇印和香水味,酒吧里的酒精将我的头脑烧得混乱,我说，欢乐,没有人会拒绝欢乐.
　　。
　　蒙娜丽莎,后来你沉默了，沉默是一个巨大的墙，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沉默让你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除了和肚子里的小人喃喃自语,你的心好像终于去了另一个地方,后来的你,我再也不知道该是谁?
　　蒙娜丽莎.我开始疲倦
　　你让我害怕.
　　你和你的小人让我害怕.
　　.。
　　每天我的胃里填满了酒精,酒精在体内将血肉燃烧成块垒，忧愁浇不开它,雨水也浇不灭它.现在它要不顾冲出来,将一切破坏,将一切毁灭.
　　我管不住它了,我管不住我自己了.
　　那天,我用一记耳光打醒了你,用一只穿着靴子的脚揣醒了你,你的尖叫声破空而出,它最终惊醒了我自己.
　　.
   我看见血,数不清的血从你的身体里流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终于将你淹没,我看见那个小人,慢慢地从你的身体里跑出来,慢慢地上升,在空中向你挥手告别.
　　我看见你呆住了,你的眼睛里没有疼痛,只有不知所措,只有惊恐和绝望,然后看见你疯了一样,冲进厨房,举起了一把刀子.
　　刀子映着玻璃,发出冷冷的寒光.
　　刀子割破了我的皮肤,带着风声,血流出来了,血终于流出来了.
　　我坐在地板上,咧着嘴,对着你笑,然后泪如雨下.
　　蒙娜丽莎,后来那里久久不愈,阴雨天,疼痛阵阵.
　　。
　　很久了,我早已知道了,什么叫做疼痛.
　　是的,疼痛,.
　　当看见睡梦中你挂着眼泪的脸,我会觉得疼痛,当你突然用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手指甲陷进我的肉里,眼睛里全是无助,我会觉得疼痛,当你呆呆坐在椅子上,看着阳台上挂着的小小衣服,一直微笑的时候,我会觉得疼痛.
　　疼痛是从心里长出来的小兽,它们越长越大，它们扯骨连筋,牵一发而动全身般撕扯,直到血肉模糊,直到忍无可忍.
　　可是，我再也没有眼泪了，和你一样，蒙娜丽莎。
　　.
　　五
　　那天下雨.
　　我对雨天的记忆总是深刻,仿佛雨季是我们的节日.
　　它带着阴郁的温柔和忧伤,缠绵悱恻,久久不能离去.
　　那天，你对着镜子,突然说,你不是老了,你是碎了.
　　你一直在笑，笑容梦游般，疲倦又委屈。
　　。
　　疼痛再次袭来，疼痛难忍，我无法呼吸。
　　我抱住了你，像抱住了多年前的你，十二岁的你，眼睛带着惊慌的你，十五岁的你，皮肤上散发着青草味道的你。
　　我紧紧地抱着，用尽了力气，仿佛抱着自己多年以前的青春。
　　我知道，这是一个告别的季节。
　　。
　　第二天，你不见了。
　　你早已决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你是对的，蒙娜丽莎。
　　我们都没有了力气。
　　。
　　我们再也找不到彼此，或者说我们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我们了。
　　这一世,仿佛我们从来不曾相遇。
　　我依然声色犬马，我依然快乐幸福。
　　青春那么多，谁敢不幸福快乐,谁就不配活着。没心没肺的快乐，你们不懂得。
　　Cheers.喝酒,喝酒.
.　　。
　　可是。
　　我已是这个世界的梦游症患者，他们说，我的脸上永远带着恍惚的表情，仿佛厌倦，也仿佛无所谓，也仿佛我一直知道，最终会有最合适的地方等着我去，现在，无非是经过此处，或者经过某人。
　　直到莉莉安出现。
　　她象捞死鱼一样,把我从臭水沟里捞出来,放进一盆清水里,直到我活过来.
　　她告诉我,世界是有神的,有神的眼睛在看着,神会保佑每一个无家可归,游离失所的灵魂.
　　阳光照过来，我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很久了，蒙娜丽莎。
　　.
六
　　接到你的电话的时候，一个世纪过去了吧。
　　是的，一个世纪已经过去了。
　　阳光灿烂的下午，苍蝇正盯着一盘红烧肉，它们兴高采烈的快乐感染了我。
　　莉莉安在走廊的尽头，听见你在电话里说话的时候，她正好看过来。
　　。
　　电话里，一直是你在喘气，伴着肺部的嘶鸣，喘气声惊天动地，又撕心裂肺，你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你说，阳光很亮，你想睡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没有问你好，你只是费力地说着：再见。
　　我们一直在告别。
　　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离别中。
　　这是最后一次，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
　　苍蝇在飞舞，那么兴高采烈。
　　电话那头，你的声音没了，你终于走远了，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你孤零零的。
　　你一直是孤零零的，直到最后。
　　许多鬼魂从腐烂的草根下出来，迎接你，欢呼着，迎接你。
　　你最后对我说：再见。
　　。
　　香烟在我的指尖燃烧，烟雾中，我又看见你了。
　　十二岁的你，你的鼻子上有小雀斑,手脚细长,身材如柴禾,头发是偏红的亚麻色.你奔跑着，咯咯地轻浮地笑。
　　那时候，我叫你小野马，不对，你一直是一只小小的斑马。
　　。
　　斑马斑马你不要睡着啦
　　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
　　。
　　斑马斑马你回到了你的家
　　可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
　　。
　　斑马斑马，睡吧睡吧。
　　亲爱的孩子，睡吧睡吧。
　　。
　　一觉醒来，明日天涯。
　　有野花在你的坟头开放，有青草从土里长出来。有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飞舞着。
　　雨季不再来。
　　蓝蓝的天底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你终于回到了你的故乡。
　　。
　　遗忘早开始了。
　　遗忘具有救赎的力量，亲爱的蒙娜丽莎。
　　。
　　蒙娜丽莎，我不说想念。
　　蒙娜丽莎，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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