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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业师张静及宋氏蚕种业 人在少年,好奇心特别强烈。十来岁时(1972年前后),跟娘去姐夫家,闲聊中,姐忽然就提到了长泾街上有个美若天仙的外国女人,问娘有没有见过,娘说没有——娘早先在长泾蚕业学堂上过课,是村上资深的蚕娘,隔三岔五要养几匾蚕,经常要去长泾领蚕种、缴蚕茧,姐以为她见过。回到家,我就去问爹,爹也说没有见过。再去问村上其他的大人,也都说没有见过。我知道姐不会骗人,她说有就是有。第二天,复去姐夫家,刨根挖底问。姐说,那是在她10来岁时,上扫盲班时听来自长泾街上的文化教员张静老师说的。姐说,张老师也是一个美人,是她今生所见最美最美的美人,眼睛那么亮、嘴唇那么红、皮肤那么白、说话那么柔、走路那么显、为人那么大方,夏天还敢与男教员们一道下到河里游泳,白得耀眼。张老师说,那外国女人更要比她漂亮一百倍。姐姐长我19岁,估算去,她上扫盲班的年份是1952或1953年。 那年月,在乡下,可有几个人见到过外国人?顶多只是在画像上面见到过4个,一个是马克思,一个是恩格斯、一个是列宁、一个是斯大林。听说邻近的镇子上有一位活蹦乱跳的外国人,而且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外国女人,谁不想去开开眼界?可是,长泾很远,有10里路呢,没一个小朋友认得路,更没一个敢站出来跟我结伴去——大人们总说,街上流窜着很多很多的拐子,年年都有不少小人被拐去穷得一塌糊涂的山沟沟,那里冷的要死,没的吃,没的穿,小屁股上经常被打得煞青;求父母哥姐带去,他们总不肯带——那时,乡间的人们,都极少上街,除了夏秋两季摇了船儿去缴公粮外,非要等到春节来临置办年货,或者家里明显地缺了样必需的东西才去,而去的时候,大人们往往都严控未成年的儿女同去——镇上集聚了南北杂货、美色美食、贩夫走卒、街痞流氓,在乡下人的心眼中,小孩子若是上惯了街,十之八九要学坏,很容易变成败家子。如此,这一个小小心愿,竟是无法实现。 少年的好奇,热度虽高,冷却也快。这一个心愿,其实也就存在了几天而已,很快就烟消云散,丢到了爪哇国。 世事难测,人事奇妙,谁承想,过了10年,我竟与我姐当年扫盲班的文化教员张静女士做了师徒,又过了3年,又奇迹般地有了可以天天面见那一位外国女人的际遇。 张静女士出身于长泾的名门望族“本张”家族,适于镇上又一个名门望族宋氏家族。本张家族是著名于锡澄虞地区的棉业大王,当年是无锡荣氏企业最大的原料与初级产品供应商之一;宋氏家族主营蚕种业,其创办的“大福蚕种繁殖场”,规模为全国之最(是时的蚕丝业大王是吴江费氏企业——奠基人是费孝通之姊费达生),仅生产用房就达228间,总建筑面积8905平方米,其以“帆船”为商标的优质杂交蚕种(早先,蚕家皆自育蚕种,蚕苗抵抗力差,蚕茧大小不均,出茧率低,且一般只能育春蚕,是为土蚕种。杂交蚕种优点多多,最突出的是,一年可供春秋两季蚕种),遍销苏、浙、沪、皖、赣,甚至远销滇、黔、新疆,其开设的“蚕业学堂”,培养了成千累万的蚕娘,也培养了一大批的缫丝、织锦技术工。现存大福蚕种繁殖场二场建筑,于2002年被确定为江苏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若有朋友到长泾,不妨去参观一下,感受一番当年民族实业家的胆魄与务实、艰辛与辉煌。30年了,张静女士说过的这句话我永远没忘,她说:“若是没有公私合营,我早是小轿车进出了。”呵,对她这句话,当时我是反感到极点,分明是阶级敌人在想着反攻倒算嘛!她说的是心中的真话。 1981年7月毕业工作,我去河塘粮管所报到上班,就是去接该单位主办会计张静的班,当她得知我是北漍东歧人时,颇是高兴。她说,解放后,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到你们村做老师,快30年了,再也没有回去过,很想回去看看。我告诉她,我姐就曾是她的学生,我姐的名字就是您给改的,我姐原来叫“友娣”,是您帮她改做了“凤英”,我姐一直念着您的好。她笑了,道,旧社会,乡间女孩子的名字,都难听之极,不是娣就是花,什么福娣、根娣、荷娣、念娣、杏娣、招娣、莲娣、金娣、银娣、月娣、兰娣,不一而足,记得那时,曾为你们村的好多姑娘改过名。 如姐所说,张静真的长得好好看好好看,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55岁,临近退休,可在外观上,压根就是三十出头的模样。 我与张静女士共事的时间,大约还不到半年,相处虽短,却情若母子。业务上,她教的仔细,我学的认真;生活上,她嘘寒问暖,我敬爱有加。退休后,她回到了长泾街上居住,我每每回北漍老家,路过长泾,总要去看看她。3年后,我调去了长泾,她不时要来我的办公室坐坐。脑海中,她一直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永远不会老。后来,我去了外县工作,因交通不便,就难得再见面了。 此地的作协主席俞小红先生,其家族与长泾也有很深的渊源,他知我原籍江阴,并曾在长泾工作过一段时间,就多次鼓励我来写写这一个颇有历史底蕴、人文价值和传奇故事的江南古镇。今年春上,为了搜集、积累一些写作素材,我就想认认真真再访访业师——她身跨长泾两大名门望族、小辰光是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上官云珠的闺蜜,曾经两姐妹——只她们两位年轻女性下到泾水河中劈水击浪、本身还是小镇早先稀之又稀的女性知识分子,应当有许多珍贵的报料,结果,街坊告诉我,她已逝世一年多了。我没有计算她的年龄,我以为她还是那样的年轻,我百感交集,我应该早点来看看她的,不,我应当经常来看看她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的业师,是徒儿疏远了您,是徒儿忘了本,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