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雪独行 于 2013-11-1 13:19 编辑
疏简之外青花暖 文/冷雪独行
我书案旁,立着一尊青花绘事瓶,简笔绘就,用笔不尚工细,相当于行书结体,放浪形骸,偏重意趣,适于书案之用。瓶身围画锦瑟、笔洗、菊花,砚山四清品,环绕点缀,蓝白相间,清雅无羁。每每临池之际,笔底反衬那一抹湖光,腕底平添得几分灵舒。 这只瓶子是我从后街的老媪那里淘来的,那年我刚成家,新打的书橱,跃跃要装点一番,拜会老人家时,见她身材高大,大眼睛,有个性,我一眼看中的是她身后那对青铜鸾凤瓶,老人对我说:“小子,你就是说出个柳儿六儿,我也不能给你那一对儿。”她指着这只残缺了耳朵的,大着嗓门说:“别小瞧它,一百多年了,那是我外婆给我的嫁妆,另一只腌鸭蛋摔碎了,你要不嫌这只,就拿去,不要钱”。我当时心花怒放,听她的方言跟听诗经似的。辩论不得人家的坚持,那只彩凤儿的,她是决意要留着了,秋风陈愿,风烛里的遥望,那是女儿家的梦,世纪之梦。不管,岁月苍老了什么,老不掉一个经年的崇拜。寿与天齐,是个谎言,爱到天荒,更是传奇。 流逝的时光书简,难得敷贴一种暖,是细腻的釉色,映衬春晖。更有江上风清,鸟逾白玉姿,花燃炽烈情。瓷瓶令人舒展灵魂,确实听得万顷文澜,从那古色古香的配图笔致里脱颖而出,与古典情结,一并优游在缱绻诗思里。借得几分灵感,为生活降噪,遏制了几多狂狷。 回忆,都是笑着的老故事。那件老物件,她赠给我的单品,我已如获至宝,老人交给我用手绢包裹着的残件,凭借现代霸气的胶水,是很好复原的,世间哪有完美,只是,老人细心保留瓷瓶的耳廓,放在瓶底也近五十年。我也明白了老人的浪漫,恐怕一生没有退色过。 我是带着阳光走进,并带着阳光走出老人小屋的,怀抱着那个文房清供花胆瓶,满心都是幸福。我用艾蒿捆扎,用绿叶包裹青花釉面,骑上车子,一路小心翼翼,像接一个羞涩的新娘,兴奋而又仰望,百感交集,于颠簸处,还推着车子缓行,‘迎娶“这爱的图腾,和当年法门寺前熙攘的迎佛骨法事比来,是草芥的皈依,也是收藏者共有的情结。回家后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心为它沐浴,竟然忽视了瓶底的印章,再也辨不清此物家乡何处,只好自我安慰,情深缘深,人间天上,本为一个故乡。 每当我展开兰亭,体味江左幽篁,会意“坦腹、换鹅、题扇”那些典故的时候,这净瓶无言,只觉那瓶上砚山笼云,绿绮因缘,还有那东篱菊花,分明活脱的曹衣出水笔调,锦带飞卷,画工似有六如居士的豁达,唐伯虎的落花帖,被人称颂如今,不以剽悍霸气胜,独见秋来纨扇藏,落花满纸,写就青山,高洁心性,一任风流,玉露秋枫行行字,独秀江南第一峰。看来,明清之人将有元以来的文人画又飙升了一层,禅道合一,瓶上一枝江南柳,醍醐点黛几度春。 前日,我把不用的那台电脑放在瓷瓶左侧,陋室嫌窄,只好给瓷瓶硬攀个隔代姻亲。这恍然隔世的依偎,细想也是古今一家亲,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近年忙于生计,少有年轻时那种闲情逸致,那时书架上碑帖簇拥,背倚书城,开窗收落叶,冷灶煮热羹,闲来挥心绪,拙笔见性灵。那种浑脱率意,现在弥散了不少,几经积攒,终于使老屋安上塑钢明窗,封闭严实,冬天不用蒙盖头保暖了,却丢失了一种感觉。高楼也住得,却时时要回老屋去住一下,书橱上哪本书都是一段旅程,记着泥古的对语,尤其这件青花瓷,和它一起烧制的另一只,早尘埋田垅壕堑,碎痕断也难寻,而架上这只,它的辗转,我后何人?孩子是蛮不在乎我的旨趣,大抵反应是将来统统伴我而去,葛朗台的钥匙,他是不要的。小时候逼他练字,粗有形制,后来多见其伙同堂兄,里应外合跳窗逃跑,他是恨透了这端严与浪漫的纠结,还不如他的动漫,起码,是带着烟火的娇嗔。他不懂得,向隅之际,”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究竟是“神马“情况,“问姓初相见,称名忆旧容”又是哪般未了情?让人哭笑不得。这真是漂流的瓶,漂流的人,飞瓶无绪谁系,一个虚竹幽怀,恁多无题不解。时代使然,孩子是不会像我这般为一个青花瓷吟诗作赋的,倒是听着《青花瓷》的流行歌,咕噜着“小猪不哭”的糊涂腔,淡定的逍遥游去了,剩下我怔怔然,听着另类的差评。坐等着掌灯时分,家人酣睡,我好腾出一个最哀怨的眼神,去凝望一眼,这需要知己的瓶儿,这天涯孤旅的等候,尚不知其戚然或欣然。看过弘一法师绝笔“悲欣交集”四字,那是大师去世那天,信手写在用过的宣纸上的,重重叠叠的翰墨生涯,淬火的舍利,它在哪里!当年金陵繁华里,“君子无逸”的急就章,铁画银钩,勇猛精进,复归萧散淡泊,忆几番波磔入云,雁掠秋水过秋林。公子红妆,写进南律慈航,这是否,也如月白花青,在荒草连天处,画面置换,或夜宴醉归东山月,或佳人浅唱夜阑珊,题材样貌幻电频闪,独剩得尘寰里娴静的伫立,千古盟约,时空之缘。 细品这只青花瓷,宛然有南风披拂,一如白描的秀劲,力透檀纸麻宣,那个妥帖劲一派天然,和当今市井上的仿品,内外都无可比处。黄山松研墨,手肘成胝时,相伴这玉质瓷身,那也独得“梅妻鹤子“之遥想。一只瓶子,添得天人交情,这真是隔代机缘。 静静的,青花瓷座右相陪,那年,我在它旁边埋头临摹《快雪时晴帖》,还有《丧乱帖》,从“快雪时晴,佳想安善”写至“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就细腻了笔触,后来临摹的那张《丧乱帖》还入了省展,那莫不就是文墨里的开端和结局。绚烂之极,复归平淡。一如颠沛此瓷身,要烘焙多少个寒夜,方见格物致知之妙,它在观音画像里,也在演音经文里,岁月无声,青花瓷痕。 因物而喜者,抚文物而听物语,爱至深处,化虚为实,完全可视通万里,心接良善。像民国四公子之一,张伯驹先生,只为购求展子虔《游春图》,陆机的《平复帖》等巨迹,一掷所居的李莲英豪宅,妻子潘素也不吝卸下闺秀钗环,典当所有,就是不用国宝赎人,连小日本也奈何不得,牢底坐穿,也不吐口转让二字,死后尽数捐赠国家。忘却俗骸,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的气节,在观众走进文博殿宇的时候,可曾有丝毫心动?我们看毕加索的画身价数亿,可曾爱重那颠沛在外的中华文物,并为之牵挂呢?多只见现代机器的轰鸣,和盗墓体笔记的传抄。草根我辈,街头多见赝品,很有唇彩不佳,心洁不碰古墨者,大锤横拍,也有经不起敲打的物质屈尊,使考古鉴定卷进利益时空。敦煌古道西去的牛车上,曾有多少国宝,竟然和大清的鸦片不平等置换。那巧夺天工的奇珍,是多少艺人心血熬成!此时想来,好古者连骨头里都澎湃着古典情愫,同为塑形,古人手笔,手法,使得青花瓷有了幻象,全无朱陶朴,相外得相惜。这正如看唐寅之画,得自北派山水,其师竟曰“我比伯虎少读五千卷书”,江南风致的瓷彩,多是含裹墨香的,即使没有红袖添香,爱重一只不会说话的瓷瓶,看来也是福缘。 不消说,拜访青花瓷的主人那年,老人已九十岁,她嫁给尘世,如今算来,已过百年。因为这件瓷器,我竟然记住了她的面孔,后来我两次为她祝寿,算是略表相赠之恩。她是个不太爱笑的老人,她生日那天,我现场双钩连笔一副对联,还有整张红纸的大“寿“字,那时,她在很简陋的小炕上,两耳失聪,我攥住她的手,比划着她的小柜子,手语告诉她,我会保管的很好,她只是点点头。老人有舍喜之心,却不屑言辞,那一定是她一生秉持的作风。不需要有多慈祥,却能把生命浸透到青花的机理,化为精神的永恒,何惧戛然而止的形骸。祖祖辈辈的先人,有帝王家厚敛玉衣金缕,名讳多有朽坏如尘,却有平民草芥,把芬芳遗留世间。标榜姓氏已不主要,惟愿真爱的传奇,相伴于活着的人,若你爱文物,文物就是活着的证据,更是文明的证据。 一直想为这件青花瓷做一跋语,标识它在我心中的位置。 疏简之外青花暖,相伴红尘若许年。翰墨此生豪气在,分明上善齐物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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