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字。一则练笔,二则给四哥压压阵。
【杨好婆】
杨好婆的背似乎更弯了,人很瘦,深凹的眼窝,瘪瘪的嘴巴,皱纹堆挤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壑,雪白鬓角旁的那朵白绢花快辨不出了,走路的时候反绑着双手,脸几乎快接近地面了。每次上下班在楼下那个车库前遇到我时依然那么亲切,使劲抬起脖子打招呼:“小妹妹,上班啦!”“小妹妹,又下夜班啦。挣点钱真是不容易,作孽哦,赶紧回家睡觉吧。”
她那个儿子却越来越精神了,一拐一拐的腿脚利索了好多,人也胖了,欣长的身躯添了一份健硕。看着一点也不像将近六十的样子。
他是杨好婆的二儿子,名叫百兴。要说这杨好婆三个儿子长得都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名字起得也不错,大儿“百成”。二儿“百兴”,小儿“百业”。可惜儿子的名字起得再兴旺,也拉不住男人的命,她三十刚出头就守寡了。她白天跟着男人们一起下地挣工分,晚上熬夜编草席,拉扯三个儿子长大。杨好婆长得细高个瓜子脸大眼睛,鬓角旁常年带着一朵白色的绢花以示丧夫,精瘦的腰板挺得直直的。苏州评弹里一直流传着《杨家将》里杨老令婆佘太君独撑杨家大业的故事,由于杨好婆夫家也姓杨,大家敬佩之余给她起了个绰号“杨老令婆”。
杨百成学了猪郎中,也就是现在的兽医。那时候刚刚实行承包责任制,很多人家都养鸡养猪的,为了小公猪能快速生长,就会请猪郎中来把小公猪的卵子去掉。百成的刀法很精准,阉割完后的小猪照样活蹦鲜跳满地跑,而且血都不流一滴。名声越传越远,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他成家后生了个大胖儿子。
杨百兴在生产队做管水员,负责开放灌溉各村水稻的水渠水阀。这是个很不错的活计,吃住都在水利站,还有每月工资可拿。
杨百业拜邻村的张瓦匠做师傅,三年手艺学成,张瓦匠看中他干活勤快手脚麻利就招他做了上门女婿。入赘前,百业帮老大盖了三间瓦房,家里原本的那间老房子就留着给杨百叶成家用。 只剩下杨百叶没媳妇了,家里四处托人帮他找对象。常年挑担干重活,杨好婆腰板开始有点驼塌了。
要说杨百兴这个管水员的职位在那时真的很吃香,实行承包之后,每家每户都种数十亩地,秋收的稻谷送到乡里粮站,去掉应缴纳的任务,多余的都能卖钱。于是,亩产的收成就至关重要了,而水稻的灌排水是影响产量的一大因素,插秧后一个月和幼穗开花时尤其不能断水。
引水的水渠都是挖在路面下的,每块稻田的垄头都有一个水桶大小的水泥管子出水口,出水口直通水渠,一条水渠配一个大井洞,井洞是两米乘两米的正方形朝天口,像水井一样露出地面几十公分,却没有盖,井洞下面连着整个乡镇阡陌纵横的底下水渠。灌水期渠道里都是水,大人都不许小孩靠近井洞,杨百兴如果在井洞旁看见我们就会很凶很凶的把我们赶走。曾经有个小孩子爬上井洞口玩,结果掉进去,几天后在几里外的河道引水口才发现了尸体。之后,杨百兴对我们更凶了,他凶神恶煞般挥舞铁锹把我们赶得远远的。
杨百兴好喝酒。每月领了工资,他就大喝。不止自己喝,还拉人一起喝,拉来拉去,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和他成了酒肉朋友。喝高了,他们带他嫖娼,改革开放了,镇上开了几家温州发廊,一次两次,杨百兴上了瘾,可钱供不上瘾,多去几次就花花的没了。色心难耐,竟然和小混混痞子三搭档玩仙人跳。等与发廊妹鱼水之欢完事后,一个就在外面大呼“不好了不好了警察来了!”两人佯装惊慌失措乘乱开溜,就此赖了嫖娼费。照此,镇上几家都被骗过就去邻镇,却被派出所当场抓住,罚了钱还判了官司。
杨好婆知晓后气得差点吐血,大骂“个夭寿杀千刀,白养了这个孽畜。”
孙子渐渐大了,可她还是坚持白天去大儿子家烧饭洗衣,农忙时还下地帮忙干活,晚上回破旧的老屋睡觉。
五年后,杨百兴出狱时正处城镇规划期,新旧房子一律不得修建。百兴就与老母一起在老屋住着,弟弟百业帮他在工地谋了一份活。 杨好婆的背更驼 了,她年轻时舍力干活落下了很多病根, 身子随着年纪增大逐渐衰退,关节炎支气 管哮喘一直折磨着她,一遇阴雨天气发作 更甚,几乎下不了床。
不久,大规模的拆迁开始了。
安居房也进入了建造,打地基砌墙修路挖河,村民们都好奇自己以后居住的什么样的环境,就经常会结伴跑安居房小区的工地看看。那天杨百兴也跟着去了,景观河已经挖好了,未通水的河底堆满了砌石驳岸的石头,也算杨百兴霉运当头,那么多人一起,就他不知怎么一滑脚,就栽了下去,跌进了石堆里。众人七手八脚把他弄上来,见他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赶忙通知家里。送到医院检查后才知道,双腿骨折还脑出垂危马上要动手术。杨好婆疼疯了似的从床上爬起来,下令大儿子小儿子凑钱先把手术费缴了,可钱呢?百成的儿子年底要结婚,百业的女儿刚考上大学,都是用钱的当口,可终究都拗不过母亲,想尽办法凑了一万多元钱。她又跑到村委,哭着求村支书救他儿子,书记不答应她就跟到他家,在门口坐到半夜还不走,书记老婆看不过帮忙劝说,书记才终于答应村委拨款照顾。
百兴的命虽然捡回来了,人却作死了,整天哀嚎自己没妻没儿还摔成残废不如死了算了。杨好婆一个巴掌打过去:“你个孽子,你要是不想活了,老娘我就先吊死在你面前!”她拖着年迈的身体过起了伺候儿子喂汤喂饭端屎端尿的日子。百兴体格高大魁梧,杨好婆每次给他洗身子擦屁股都折腾得筋疲力尽。
分拆迁房时,杨好婆要到了一间底楼二十平米的独立小车库,就在我家楼下。那时杨百兴还瘫在床上,不小心就把屎尿拉在床上,尿不湿太贵,杨好婆去问别人要了旧衣服自己剪成片缝制的。母子俩搬来之后,我经常看到晾衣杆上晒满了大大小小的旧棉衣片,走过时,一股尿骚味。
杨好婆还每天硬逼着百兴起来走路,每当百兴不愿起来时,她就大声骂他举着木棍作势抽他。然后,她的脸几乎贴着了地,拽着儿子笨重的身躯,一点一点往前挪步。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百成百业的都已当上了爷爷辈,杨好婆四世同堂,前年还过了八十大寿。母子俩依旧住在小车库里,我 每次走过都能看见杨好婆在洗衣服洗菜生炉子烧水做饭,那弯曲的背不停地移动着,老人家更瘦了,瘦得像一块弯曲的铁皮板。百兴虽然走路还一拐一拐的,但人却很精神,也不见老,高大身躯发福了,愈显魁梧,不由得使我回忆起小时候在井洞边他朝我们凶神恶煞般挥舞铁锹的情景。
可是他竟然不凶了,我有时会听见他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妈,今天我要吃鱼。”“妈,买点苹果吃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