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4-2-17 09:59 编辑
剿匪记忆
张排长后来回忆说,鸡窝岭一响枪,他心里很恼怒。 他领着兵还没有进入位置,枪就响了,他估计是赵村民兵枪走火了。他去训练过赵村民兵,个人素质不是一般的差。想想这些农民刚摸到枪,心里也就叹口气。 等枪声噼噼啪啪响起来,还有手榴弹那样沉闷炸响,张排长大声吆喝赶紧冲。 但,冲也是白冲,战士们看到的到处是尸体,没有射击的必要了。 四处看了看,除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土匪和他身下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都死完了。张排长召集几个班长开会分析,一致认为是土匪内讧。都同意按这个方向给上级汇报。等文书写好报告,张排长看着很满意。这时候,一个班长低着头来说,排长,要是按土匪内讧写,咱们可都算没立功了。 张排长说,他当时一愣,想想有道理啊。 他又召集几个班长开会,定了调子说:咱们英勇奋战,全力剿灭土匪。 文书随即又写了一篇报告。
一个班长问,几个匪首要不要割了脑袋请功?
张排长说,人都死了,埋了吧。
一个班长说,都撂到坑里?
张排长说,另外埋吧,有人追查,也有个证据,那个小土匪死没有?
一个班长说,没死,已经包扎了。排长你对一个小土匪那么仁慈干啥?
张排长说,年龄不大,不兴是被逼的?
班长们都不说啥了。 张排长叫来区长和几个农会主席几个民兵队长,让他们领人拉走了鸡窝岭土匪寨子囤积的粮食布匹,埋了土匪尸体。枪支弹药挑了挑,剩下的都给了民兵队。金银财宝悉数上交团部。后来师首长嘉奖,张排长荣立一等功,班长们荣立二等功,全排荣立集体三等功。 那是民国三十六年冬天,匪患消除,乡亲们夹道欢迎。农会组织群众送上煎饼果子驴肉汤,张排长说,那顿饭是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张排长说,后来自己的排归建西进,参与西安围城,也就忘了鸡窝岭。 后来若不是有人来找他,他想了半天才想了有个叫鸡窝岭的地方。 来人说,首长,你是我救命恩人啊,我专程来谢谢你。 张排长去掉老花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是谁,只说哦哦。 那人说了袋子里的黑豆柿饼玉米糁,接着说,我是那个小土匪。 张排长终于又哦了一声,不听话的胖身子在沙发里扭了扭说,是你啊。 那人笑了,指了指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老婆。 张排长看了看那个羞涩女人说,哦,哦。 女人的牙齿很白,头发也整齐,说话很清晰。 张排长,我是你老人家救下的那个小姑娘。 张排长说,他当时突然就清醒过来,再也不想装聋作哑。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他实在是怕了。就算看过三中全会公报,但他知道有些事情远没有说的那样简单。人心啊,很难揣摩。老婆就因为在白区被抓过,硬说是叛徒。没有任何证据,仅凭当年反动派报纸的一些胡言乱语就折磨她。月经血流了一腿也不让处理,他哆嗦也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 张排长说,你不要谢我,我当初曾经想杀了你。对了,是大家一致决定的。 小土匪笑了,说,恩人,你别说了,这我知道。我找过李班长,我去看他,他病很重。他跟我说他要死了,有些话就给你说说吧。我就知道了。 张排长说,他当时问小土匪,你不记恨我? 小土匪说,不管你们怎么想,那没啥,我活着这才要紧,你和班长们都是恩人。是吧老婆? 那女人也点头,说,俺们来一是谢恩,还有件事,你说吧。 女人转脸看着小土匪,笑意殷殷的。 张排长特意说了笑意殷殷这个词。 小土匪显然犹豫了半天,说,我想来说说,给柳大哥柳臻元立碑。 张排长想了想说,你说的柳臻元是不是鸡窝岭三当家的? 小土匪显见很激动,说是是是。 张排长说当时心里一凛,土匪怎么立碑? 小土匪说,张排长你信不信土匪也有好土匪? 张排长说,他当时笑了,脸上皱纹咯咯吧吧响。 小土匪说,要不是柳大哥,我老婆早被黑散子糟蹋死了。她那年十二岁,掠上山当晚就被黑散子捆在她床上扒了衣服。柳大哥第二天知道了,就上黑散子屋里怒骂黑散子辱没鸡窝岭名声。我跟着柳大哥去的,听得真真的。黑散子当时没穿衣服,怀里搂着我老婆。我大哥拎着枪骂他,他只敢嘿嘿笑。柳大哥说你放人不放?黑散子嘿嘿说,你拿回去吧,也尝尝鲜。柳大哥看我一眼,我脱了衣服上前包住我老婆光身子,抱起来就走,去了柳大哥屋里。我老婆那时候太小,就知道哭,说破了身子,没人要了。我说我要,她才勉强喝点水吃点窝头。没过几天,黑散子亲弟回山,又带回俩小姑娘。我柳大哥急了,大骂大当家的二当家的黑散子兄弟厚颜无耻。大当家的劝柳大哥说,土匪要什么名声,小女人就是得有人睡,那是她们有福气,我能让她们穿金戴银。柳大哥只说了散伙,再也不说什么。柳大哥性情太直,他没想到这句话给他带来杀身之祸。有天晚上,二当家的来偷袭柳大哥,大狗哥二狗哥拼死拼活救了柳大哥。我当时和我老婆在一起,听见枪响都吓傻了。二狗哥血糊糊跟我说了,柳大哥要我带着老婆走,说完就死了。我说柳大哥呢。二狗哥断断续续说,柳大哥领着大狗孬蛋铁锤他们去抢刚弄上山的那俩小闺女。后来就死完了。俩小丫头也死了。要不是你们来,我也死了。 张排长说,他当时老脸通红,说不清具体为什么。 张排长当时给小土匪说,那就立碑吧,我给你们写个证明信。 但他听说,这俩人回家途中翻了车,都死了。处理事情的人发现他们身上的信函,给他送来信封,他才知道。他当时就想,不知道这俩苦命人有没有孩子。 张排长说,其实他很清楚,若是证明了小土匪一些事,战友们的那些立功就会被怀疑,心里是矛盾的。战友们在西进路上一个个牺牲了,他今天穿着将军服其实是很愧疚的。不能给他们做什么事也罢了,给他们抹黑那怎么行啊。他只能语焉不详地给小土匪写了些话,但,这信封又回来了,没人知道。 张排长喝了口茶,说,我是不敢写了,你写吧。 他说完站起来走向窗口,那外面有几枝红梅和黄梅隔着玻璃相映入室。张排长没有拿拐杖,站得久了,身子有些摇晃。但晃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站稳了,腰板出奇的直,是个好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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