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雁南雁北 于 2014-3-2 17:56 编辑
一
一连三天,她在梦里都梦到了他。起床后,她一边给儿子熬粥,一边在菜板上剁了些肉末放进粥里。又切了些青菜,剁了点虾仁。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有条不紊,神情淡然。
粥熬好后,她一口一口喂给儿子吃。儿子胖胖的小手抓着她蓬松的马尾,甩来甩去,咯咯地笑。她忍不住俯身亲了儿子一口,又有点心不在焉地想:一定是他回来了。
天好,她抱着儿子回娘家。妈妈从她手里接过孩子,一边:“乖乖,幺儿,狗儿,”地乱喊一气,一边转头对她说,楼上的回来了,前天回来的。今天刚走。她一算,刚好三天。“哦”了一声,再没理会。
末了她想,和他到底是有份默契。他回来了,她没见到他,却在梦中见了。
梦里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拿出厚厚一本笔记本,递给她,然后转身就跑。梦中她没有翻开看,但她知道那是写给她的日记。心中欢喜。
二
这次他和小刘一起开车回老家,除了和当地相关职能的政府部门打交道、完成公司指派的任务外,顺便还想和以前的同学、朋友都聚聚。八年了,从大学毕业后,他再没回过这个城市。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县城。
小城变化不可谓不大,因为属于移民城市,下半城如今已经基本搬迁完毕,到处都是一片废墟,狼藉,杂乱。上半城则还在大兴土木和改建中。
公事办得很顺利,他给小刘放了假,让他自由行动,自己则开了车在小城闲逛。他将车停到一片废墟前,下车,关门,靠在车门上,点一支烟,抬起头来四处打量。眼前的这片废墟,是他小时候曾经住过的地方。
烟雾中,他好像看到一群孩子在长长的走道上欢笑、奔跑,他看到他们在打水仗,翻晒楼,他还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门边淡淡地笑,蓝色的连衣裙在风中轻轻摇摆。
她结婚了吧,她有小孩了吧?这些,他都知道。他还知道她生了一个儿子。他微笑着想,要是个女儿多好,像她,清秀,聪慧。
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这个城市的呢?他皱着眉费力地回想。
他记得当年大学毕业后在外面工作和成家,不知怎么一直不愿意回来。这里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他想。
他不打算见她。
三
十年后。
她陪妈妈来到这座闻名遐迩的水利城市。这个城市,几年前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地震,房屋、庙宇、山体几乎摧毁殆尽。如今,几年过去了,新的楼房在统一的规划下排列整齐、清爽;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开满鲜花,木质水车在“吱吱”地缓缓转动,水车下,水流潺潺;山上的庙宇、雕塑大多重建一新;当地农民爬坡上坎,负重跋涉,在悬崖峭壁间沉默地重建和修葺那些尚未完工的工程。因当地政府对旅游业的大力宣传和优惠,游人络绎不绝。
黄昏的时候,她一个人走在这座城市的街上。看着眼前这座灾后重建的城市,她知晓,在这座城市的下面埋着巨大的不幸和灾难,但是生活还要继续,人们只能继续上路。时间,能抚平和冲淡一切创伤和伤痛。好好活着,是对逝去亲人的最好怀念。街灯亮了,楼房间也次第燃起了灯火,街上流淌着昏黄而朦胧的暖意。她想,这些灯火后面,哪一盏是属于他的呢?
那年地震的时候,她为他担心。后来打听到他安好,全家都安好,才一颗心落了地。
她知道他家里人的电话,只需一个电话,她就可能找到他。但她没有去问。
她想,只要知道他还在这个世上活着,知道他平安、健康,已经足够。
四
他在朋友的空间里看到一篇转发文章,暗暗心惊。文中描绘的地方太像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了,那些场景,那些经历,历历在目,似曾相识。那位朋友是他的发小。
他顺藤摸瓜,找到了她。是她,果然是她。
他在她的博客里留了言。她很快就加了他的QQ。
聊天过程中,他们很快发现,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彼此变化都不小。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如今已是一位成熟、稳重的公司老总。当年那个秀气、孤傲的小女孩,除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偶尔写点心情文字外,则变得开朗、外向了很多。
他们从穿开裆裤时聊起,聊得开心而愉快,聊到少男少女时代,都沉默了。隔几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一直都那么默契、那么要好,为什么突然冷淡?
他说,不知道。也许是成长的代价?
她不服。她知道他不肯说出原因。他依然还是以前的那个他。冷静,自持。
而当年,因为那一份疏远,她痛苦很久。但是在他面前,她从不显现,她总是矜持而冷漠地从他面前走过,头高高地扬起。
他终于说了一些实话,当年,讨厌她的傲气和冷冰冰的样子。
她快速而略带玩笑地回,若不如此,岂不自尊掉一地?
呵。他也笑。
五
她心中明了。
有年夏天,他来找她,敲了很久的门。她在家,正在卫生间冲凉。他站在窗台边看到厨房因光线不好而拉亮的灯,听到屋里的动静,知道家中有人,一直敲一直敲。她羞于开口应他。话到嘴边几次都要冲出口,可都被莫名的羞涩吞了回去。
他走了。她知道他是带着愤恨走的。他一定认为她故意。
她事后曾多次试着去找他解释,但总是开不了口。日子一长,两人越发生分、疏远,都像较上劲似的,比赛着谁更冷漠,谁更决绝。似乎越冷漠,越决绝的那个人,就越胜利。
她笑着对他说起这事,他说他记不清了。轻描淡写。
而这件事,压在她心头,二十多年。
有天他问她,那次邀请她看电影,为什么没来?
她差点跳起来,她喊,你什么时候邀请我看电影了?!
他说,那天他等了很久,大雨滂沱,她一直没来。他后来看见她和一男生共用一把伞从他眼前有说有笑地走过。他回去后,大病一场。
她告诉他,她从没收到过他的任何邀请,她也没有和任何男生去看过一场电影。
他在高中时和班里的班花谈恋爱,天天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他不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她也不知道,他看见她那么淡定、若无其事的表情,他是多么失望。他在读大学期间和大学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都期盼着对方能先给自己来封信。当希望渺茫至绝望的时候,他们决定彼此遗忘。
她痛恨那个该死的夏天,如果不是那天中午她想起了要在家里冲个凉,而他又偏巧不巧地赶来敲门,也许,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至少,不会像后来那样糟糕。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提起这事依然难堪,但她不想再错过。也许提起,已无必要,也无任何意义,但她一直如鲠在喉,她必须把这根刺拨出来。何况,她不能确定,明天,他们是否还会有联系。
他看到她打出来的那一行行字,忽然间明白了她当年的艰难和挣扎,他给了她一个拥抱。她回了他一个拥抱。心里轻松。
六
她想,她还是要感谢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能来找她,让她有机会讲出她以前一直不曾讲出的话,能有机会听到他说出他的真实感受,彼此之间坦诚,明了,冰释前嫌。这,已是上苍对她莫大的恩赐。
她给他发家乡的照片。如今的小城,烟波浩渺,山明水秀,滨江两岸高楼林立,繁华明亮,早已焕然一新。
以前的那些房屋、街道、巷子、商铺,还有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欢笑、奔跑、汗水、泪水,都和这座小城的下半城,一起淹没在昼夜不停逝去的江水中。
他说,家乡真美。
她邀请他,回来看看吧。
他说,会的,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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