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的临水照花与竹叶水色 [复制链接]

周施梅

主楼

发表于 2014-3-16 15:0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八月刚至，即觉清凉。多日阴霾，竟已消散。天空湛蓝，云白如洗。如潜心做事已久，乍一抬头，惊见窗外换了季节，惊讶，又有喜悦搀杂其中，为着天气的明艳晴爽。
　　有段时间，曾流连于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中缠绵悱恻的情感，却不想，及至读到“竹叶水色”一节，才知，任凭是一个周旋于多个女子间的浮浪之子，虽有着“五鱼二饼”的情感分布，亦有其不等，流露出一份真性情。但因着他对张爱玲的薄情，对他的性情流露，竟心情复杂。
　　读“民国女子”在先，字里行间，有着关于张爱玲的种种描写，以为这字是胡兰成发自肺腑，缘自对张爱玲生出的爱慕。一字一句，皆看作他对张爱玲的喜欢。读过“汉皋解佩”之后，再回读“民国女子”，忽觉以前的印象和理解并不完全准确。
　　他说一见到张爱玲的人，只觉与他所想的全不对。她进到客厅，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显得幼稚可怜。所以，起初，他是不以为她美的，也并不喜欢她。后来又说，“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这字背后，竟是一个痴情女子的欢歌和叹息所落下的细碎花瓣。
　　胡兰成从门缝递进去的一张纸条，打开了张爱玲坚固的城堡，放下所有的矜持，喜滋滋地去见他，且一坐就是五个小时。送给他相片，写在照片背后的字，明白无误地说出了她爱上一个人时的卑微心理：“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接了照片，胡兰成竟是这样理解：“她送这相片，好象吴季扎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
　　读到这里，竟气闷，又读到胡兰成到南京收到张爱玲的来信时，“像接了一块石头，有分量，但并非责任感”，这时，我有些坐不住，想知道也读这章字的人，是否如我一样忿忿。这胡兰成，真是可恨，明明对张爱玲不爱，为什么要用虚伪的话来应付她，弄得张爱玲这样一个世事洞明、冰雪聪明的女子陷入爱的糊涂盆里几乎不能自拔？
　　张爱玲身上所具有的贵族气息和她的才气吸引了胡兰成，但胡兰成并不爱她，只不过倾慕她的才华。在她身上，他感觉到的，大约是新鲜多一些，也分明是虚荣心在作怪。
　　在一起的时光，胡兰成形容做：“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缠绵之后的分别，他却说“亦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转决另有一种新意。”
　　陷入感情旋涡的张爱玲说：“你说你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伤感了。”直至她赶到温州去看他，他竟怒言：“你来做甚么？还不快回去！”她却“眼睛里都是笑，面庞像大朵牡丹花开得满满的、一点没有保留”。还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莫非世间的女子一旦爱上一个人，皆会变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单纯幼稚？这次重读，怎么也不是之前的感觉。胡兰成那赞，是对她的才华的赞，却不是一个男子爱悦一个女子时的所言。胡兰成是虚伪的，也贪心，对每一个所遇见的女人都有兴趣。描述交往的文字，虽文笔有其独到的一面，辞藻优美，轻灵洒脱，亦可见温婉柔媚中带有的一份低沉，却也显出其轻浮虚夸的一面，且有些自恋之态。连他自己也承认，在他身上，没有豪杰的气概，只有婉约。惟独在追述前妻时流露出的悲戚多少见出些感情，其实，那大约只不是他故意夸大其词罢了。除此以外，最让我吃惊的，就是他对小周的感情描述。
　　人长得甜净，穿一件蓝布旗袍的小周，是汉阳医院的一名普通的见习护士，胡兰成见到这位土生土长的十七岁女子时，“不觉她有怎样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
　　小周名训德，是医院里年龄最小的护士，学产科，人却聪明机灵，且吃苦能干，明白事理。风雪天夜里常出去接生，又要帮同医生门诊与配药。“生得瘦不见骨，丰不余肉”身上穿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性情直爽，为人慷慨，日子苦累不觉，每日喜欢唱歌。这样一个聪秀的女孩子，身边自然不却少男孩子追求，她却“因为与你朝夕相见”就与在此以办报为名，实则是避难的胡兰成好上了，但任凭胡兰成怎样催问，她却不肯承认是爱。虽说的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并不自卑，自尊心非常强，对胡兰成有感激，却清楚并不是爱。
　　张爱玲喜欢上胡兰成，送给他的照片，后面写的字是“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周训德在送给胡兰成照片后面写的却是胡兰成教她读过的《乐府诗》里一首：“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后来，胡兰成说：“训德，日后你嫁给我。”小周道：“不。”问有什么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岁。”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在被胡兰成诱骗失身之后，噙着泪喊了一声“兰成！”，不知道她当时是如何的感受。从她为胡兰成所做的一切来看，对这个起初她并不爱的男人，日日的相处，虽然不是爱，大约多少也产生些感情。但最终，她嫁了人，还是做了妾，却不是嫁给胡兰成。嫁的人，是报社的一位副主编，跟随去了乡下，从此杳无音讯。
　　离开张爱玲，汉阳医院，简直成了胡兰成的桃花源。与小周日日相见，沙滩散步，看轰炸后的断砖颓垣，连冬天的月亮夜，俩人也一同去小山下的荒旷地上漫步，去月牙河撑船至荷花深处，上岸去茶座喝茶，夜深时回来，小周手里还执着采来的一支荷花，是何其柔情蜜意，浪漫的厮守！这时的胡兰成，几乎将在上海对他牵肠挂肚的张爱玲忘得一干二净！更为可卑的是，回到上海，对着张爱玲竟直言不讳地说他对小周的喜欢，不时从口袋里拿出小周的相片看上几眼，全然不顾张爱玲的感受。
　　跟小周小别时，千叮咛万嘱托，生怕小周思念他，小周却说：“你走后我就嫁人。”这话反倒让胡兰成拿她没办法，临别前，衣服，却都是她亲手替他洗，亲自给他整理行装，一切都料理得整整齐齐，像个贤惠的小妻子，让胡兰成喜欢。周训德虽懂事贤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因为胡兰成跑到武汉后与之相识，大约她一生都是默默无闻不被世人知道，与张爱玲更是无法相提并论。胡兰成对她的感情，却胜过对张爱玲。
　　对于胡兰成，世人大多不知。因为对张爱玲的关注，而好奇这个男人，是读他的文章的主要原因。胡兰成写到结发妻子去世时候，他趴在母亲的膝头痛哭一场，竟是肝肠断裂，这段文字让人以为他是一个重情的男子，并为之感动。但事实是，他妻子去世的时候他并不在身边，而是赌气住到了外面。
　　有人说，胡兰成其实是并不爱张爱铃的。他不过是被张的才气吸引，被她的独特风格气质引诱，被她的学识才华折服。他对张爱玲有赞赏，有感激，惟独没有怜惜和爱意。其实，女人不需要男人去感激、仰慕，只需要男人对她单纯的爱。张爱玲亦如此，所以，她要胡兰成在婚书上写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而在胡兰成的眼里，爱是一回事，欣赏，又是随时可以发生的。张爱玲的绝世才华、周训徳的清纯厚道，再到范秀美以及余爱珍，对他来说，皆有可取之处。用他的话来说“亦是好的”。于他来说，从不同的女人身上，获取自己想要的感觉，大约就是他的快乐。难怪他会说：“原来人世邪正可以如花叶相忘，我做了坏事情，亦不必像世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是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这些话让人了解他的才华的同时，也看出他内心的龌龊，不由得对这个男人生出些厌恶。
　　张爱玲说，这世上的感情，无一不是千疮百孔。爱情，自然也是。世间那多情又薄情的男人，总会让女人在尝过幸福的滋味之后，产生痛不欲生的感觉。好在，时间久了，伤痛会慢慢愈合，成为坚硬的痂。
　　每一段美好的情感，最终都将成为过去的烟云。回望，远去的烟云，淡淡消散，模糊的双眼，亦会被风吹干。
　　在胡兰成与多个女人纠缠的历史中，与周训德的一段交往，虽也是他及时行乐的感情游戏之一，留下的文字，真实也罢，虚假也罢，倒也多少见出些真性情。读着胡兰成的这章字，似看见，滔滔的汉江边，人长得甜净，穿一件蓝布旗袍的年轻护士周训德坐在那里，望着流逝的江水，幽幽唱着歌，唱了一支又一支。这情景是动人的，让人禁不住对这个清秀可爱的女孩子产生一份想象，且相信，无论内心多么龌龊不堪的浮浪男人，心底深处，大约总会存着那么一点纯真的爱情回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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