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都头。他并不姓二,当然,也不叫都头。
初次的见他,是因为我的租处面临拆迁,正好有热心的老乡说有空房。于是,我应约先去看看。从城西大马路上拐入一条砖铺的小路,便进入了一片村子。老实讲,农舍都破败的很,连我们豫东乡村十年前的光景都不如,多半的房屋居然还是厚厚的土墙哩,斜平的草屋顶,这都是山西的古形制,很有些沧桑的味道。村街上很安静,在秋日明亮的阳光里慢慢穿行的我,一时竟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并不是在这个日渐繁华的小城了呢!
转过了几道弯,路边现出一个沙堆来,有几个人正快活的大声的说笑,原来是修缮旧房的。都是当地人,说的话,是我半懂不懂的当地话。见到我,他们扭头看了一下,又继续自己的热闹来,其中一个大个子弯腰抓起一把泥来,冲房顶上蹲着的一个人猛砸过去,一边粗野的大骂道:透你妈!我透你妈!其余的人都停住手,哈哈大笑。
往前再走一点,终于看见路边停的那辆破水罐车来。于是停下打电话,很快,那位老乡便从一所院落里跑了出来,笑眯眯的拉我先到他家坐。
“我隔壁就是空房,和我这一模一样哩。”
我细细的打量着房子,不大的一间南房,青砖红瓦,倒也整洁。“还中。能住就行了嘛!”
“那我给你喊房东去?房东叫二都头。”
二都头?我一下子想起那位醉打饿虎杀嫂报兄的武家二郎来:“是警察呀?”
我老乡笑着撇起了嘴:“屁!------他就在前面嘛,你没看见?”
我摇头。
他跑了出去,一会儿,一个高大的汉子便跟了回来。我一看,哦,敢情就是那位泥瓦小工啊!
但那汉子虽然衣着破旧,腿脚满是泥污,粗壮的眉眼却隐隐露出一丝凶横气,似笑非笑的进了院,却不发一言,白眼珠翻滚着。而我见到生人,也是一贯的少言寡语,只是点点头:“一月八十?先给你交三月的吧。“
他却望了望我的老乡,犹犹豫豫的迟疑了好一会,才似乎不太情愿的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嗯”来。
收了钱,他冲我老乡点点头,转身便回工地去了。
我却有些莫名的狐疑起来,问:“这房东啥意思 ?”
老乡嘿嘿一笑:“啥意思?想给你涨点房租,没说出来!”
我呵呵一笑:“这地方多偏,还敢要高价?能租出去就算不错了。”
……
于是如期的搬到了这处院落里来。院子挺大,除了三间高大的正房,还有三间西厢房,南房也有三间带过道。院东的空地上搭有一溜凉棚,里面有些农具、旧家具、柴禾,鸡笼也在那里。院中还修筑一小小的花坛,不过除了一棵枝蔓伸展很开的梨树,就是一些被鸡啄得光秃秃的野草,别无它物。
我与老乡紧邻而居,因工作的缘故,白天很少有时间在家,所以也不太留意小院里的事情。只是常常在傍晚跨入小院时,见二都头一人坐在正房的台阶上喝酒,有时候会有一碟小菜摆在面前,有时候就是干喝,一口一口的仰头灌下去,也不做声。-----他老婆在一个工厂上班,逢夜班的时候,便早早的走了。-----对我的进出,他通常是翻眼看一下,继续独酌下去。我也不理他。倒也相安无事好久,直到有一天,他似乎很高兴,而眼前也放了一盘卤肉一碗酸菜,“来,喝口。”他举起瓶子邀我。我一笑,摇手婉拒了这份难得的盛情。
与老乡闲聊到此事,老乡说,你还不知道啊,这地方也确定要开发哩 ,一拆迁,好家伙,立马都是百万富翁。别看二都头驴高马大哩,跟人家铲泥灰一天才几个屌钱?种地也不中。------马上就牛逼了,能不高兴吗?做梦都不知道要笑醒几回哩!
我一笑了之。这种事,对于我这个外乡人来说,完全不相干。 但,真的就眼见二都头整天喜气洋洋起来。不光他,几乎所有的本地人都是如此。再见了面,若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候,他便还会先打起招呼来:“下班唻?”
“下班唻”。我回答。
我将妻儿都从老家接来了。妻子温婉,儿子才三四岁,正是活泼淘气的年龄。每天傍晚,儿子便等候在门口玩耍,一看见我的身影,便飞跑迎接,快活的大喊:“爸爸回来啦!”妻子早已将饭菜做好了,此刻便热腾腾的摆在了小桌上。日子虽清苦,却也其乐融融。
但好景不长。一天我回到家,发现情况有点不对,推开房门,妻子默默的将儿子搂在怀里。我很吃惊:“咋了?”
妻子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哽咽着说起了缘由。原来,她正做饭的那会,儿子独自在外边玩弹球,没料到竟然蹦到二都头的菜碗里。他站起身就怒声吼骂了起来,孩子当时吓哭了,等她出来问情由,竟然连她一起骂起来。
“一个大男人,骂的难听死了。跳跳的还想打人。”她气的浑身发抖。
“你骂他了?”
“没有!他万一要打我跟孩子了哩?!”
“搬家。”我窝了一肚子的火,呆坐了半天,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清晨,在院里与二都头碰了个迎面,他看是我,立即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凶横骄气来。我不理他,走出去,很快在前边一处院落里租到房子。
搬家的时候,他脸色阴沉沉的蹲在正房的门口,一言不发的冷眼盯着进进出出的我们,好像是一只满含敌意的秃鹫。
然而,我还真的没感觉错,他还真的是对外地人怀有仇视的意思。那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随着大规模的城市开发,越来越多的外地人蜂拥到这个小村租房住了,房价一涨再涨;二都头将他院东的凉棚拆除,偷偷的加盖了几间小房子,仍然很快被抢租一空。他现在也搬到开发商预先盖好的新小区里去了,却仍时常开着新买的北京现代,到小村里来,路上若有人挡路,远远的便大按喇叭,然后呼啸而过。一天,他与几个老村邻围蹲在小卖部的门口喝酒,远远的就能听见他大声的讲话:“这外地人。没有好东西。不就是靠到我们这地方讨点吃的喝的嘛?!”而那几个人也在随声的附和着。只有一位老者在摇头:“话这样说也不对。只要不是偷抢,哪能说都不是好人?”二都头立即站起身来,被酒精烧红的脸上,眼珠几乎要蹦出来,作出一副要吵架动手的势头。老者见势不妙,也立即起身,一边离开,一边回头说:“行了行了,你说的都对。我不跟你吵。
”
过了不久,我的老乡来串门,笑嘻嘻的问:“二都头进班房了,知道不?”
我瞄瞄了他,“活该!有俩钱烧的了。”
他笑一笑,讲了下去。其实只是有一房客家来客人了,正在喝酒时,二都头去了,人家便请他入席,但没料到后来喝多了之后,他对人家的客人骂骂咧咧上了,于是吵骂了起来,后来他干脆先动起手,当然,他的个子大,对方吃了亏,于是报了警。
讲完了,老乡哈哈大笑,说:“孬熊货,活该!关他个三年五年的才好哩!”
但事并不能遂他的愿。十天后,二都头就回来了,虽然一段日子里的确有些灰溜溜的模样,但很快重新趾高气扬了。这是因为他的房子虽然一直迟迟没拆掉,农田却率先征收了去,补偿了不少的钱。而当下放高利贷
也是来钱极快的好行当,加上月月现钱的房租,日子好红火!天天开车四处游玩、打牌、吃喝……潇洒极了!
我后来又搬离了这个小村。外乡人,不就是这样的么?随着谋生的需要搬来搬去,虽烦琐却也不得不如此。而有关二都头的消息也就渐渐中断了。
一晃又是五六年过去了,这座小城也经历了过山车似的发展,从猛烈膨胀的大都市梦中破灭了,到处都是静默的破烂工地,外地人也如潮水般的退去了。听说,因为高利贷都凝固在这一座座未完工的钢铁水泥森林里了,有不少的本地人绝望的自杀了,更多的人选择的是苦苦的煎熬。是的,面对曾经疯狂铸下的困境,死,难道就能解决问题了么?
雨夜里,走在阴暗的街道上,觉得连路灯那昏黄的光也透着清冷的气息。站在路边,我摆手,一辆出租车稳稳的停了下来。我弯腰钻进副驾驶座上,关好门,一扭头,惊讶的呆住了。这司机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太熟悉了吧?!是的,是他,二都头。他也认出我来了。车内的空气一时尴尬到有些沉闷。
“你去哪?”他终于没忘记自己的职责,道出一句行话来。
“老公园北门。”
这下好了。他默默的开车,我扭头看路边的街道一点点的往后飞移。黑沉的夜色里,这车就像一架破风琴,弹奏着极不协调的俩怪音,穿行在时光的隧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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