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端木 于 2014-4-21 13:43 编辑
一朵花在卖花女的手上闯入我们的视线。要不了多久,它便会永远地消逝在人们的视线里。作为一朵花的形象,它又将被其他同类或不同类的花替代。于是脑海里形成这样的幻觉——这朵花从未真正凋零过。它或许是一种幻觉唤醒另一种幻觉。而我们自己,其实也不过是另一朵形而上的花。是这样吗?X的眼睛如被掏空的矿藏,幽深空洞。只有低回的风在那双漆黑的洞里,将属于自己的声音留在那里。但我们毕竟不同于花。我叹息着说。叹息声在身后的枝丫上转了一圈后,又回到自己的耳朵。竟有点陌生。这让我恍惚起来,是谁借用我的身体,而我却正在一步步地沦为感官的客体?而那个原本最熟悉我的“我”,越来越远了。这就是光阴的意义吗?
人从一生下来,便开始不停地走向坟墓。难道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迎接死亡吗?X捏着我的衣角,轻声说。在她脆薄透明的语言里,我分明看到死亡之神,正在向我们勾着食指,仿佛在说,快来啊。快来啊。在与他的博弈中,我们永远都是失败者。死亡是一个过程。而我们活着却绝不只是为了等待死亡。我们有很多的事情可做。叶子绿了。燕子来了,而她飘进了我的生命。是啊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情绪的鸽子又重新飞回X的屋檐下。柔和的光线从那双眼睛里,重新射出来。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我们理解世界那么少。总有一团雾罩着,让我们看不透事物的本来面目。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不断发现理解,不厌其烦地拨着眼前的迷雾。思绪的蔓藤从体内伸出来,向着未知的多维空间,缓缓地攀爬着。
难道我们认识世界,就是为了重复对世界的印象吗?X情绪的海面,变幻莫测。有时候我真的很难跟得上她的节拍。她抬头仰望月色。树丫斑驳的影子这时移至她苍白的脸庞,拂动着。这便是我认识的X,那个初见我时傻笑的,对我投射的眼神闪烁其词的X。而此刻她在我的眼中更像是一件衣服,正被不同的人穿在身上。上一刻是X,下一刻,已经是Y了。鸥鸣重新回旋在我的耳际。一艘破旧的水泥船系在杂草丛生的海湾。以及旋转在海面上的灯塔。这一切,在X的眼里会是怎样呢?
冷月悄悄地转至中庭,树建筑及我们自己,开始将影子缩拢在自身的脚下。在一枚石子的弧线中,我目送着X驾车离去。浪花在潮汐之后,又回到了海的内部。然后是长久的寂静。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潮汐。海滩上人来了又走。鸥鸟的叫声或在此时或在彼时响起。又一夜翻过去了。又一夜。当X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再次响彻我的耳畔时,我似乎又回到了那片海滩。她在我的脑海再次清晰起来。此刻她以一根绳索的形象盘绕在我的思绪的塔尖上。有一个死结或两个,需要我告诉她那个结怎样打起来的应该怎样解开。
福利院的阿姨死了。她抽泣着。每一次她都要带上好多钱,去看望那个老人。前后加起来有近十万元钱。她最期望从老人口里听到的,也是一遍遍在脑海里在梦中闪现过的话就是,孩子你的妈妈是某某。诺,这是她的联系方式。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X在那一刹那,听到体内有一根纽带嘭地一声撕裂了。
人总会有一些私密,连自己也无法解开。而世界更是裹藏了太多秘密。一个接一个人,在离世时带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一些记忆的碎片则以幻象的形式,留存于另一些人的心里。偶尔在某个特定的情景下,触发了内心的那片记忆。于是他在心里说,啊这就是那个人。
X的抽泣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清晰如我眼前的樱花。在新雨后的傍晚,夕阳从云层里挤了出来,将憋了一天的光线,透过高楼完整地压在了花枝上,摇晃着。零星的雨一滴一滴地,从花蕊上滴了下来。永恒的流逝感也瞬间感染了我。在光线的微尘中,我看见二姑走过去了。父亲。接着是外公。余下的亲朋,在风的吹拂下,花瓣一样,层层剥落开来。仿佛还在前一天,父亲还在对我笑着。他的笑容多么温暖呀。积雪一下子就消融了,春潮荡漾,整个大海,都包裹在一层暗红的晨曦之中。然而转瞬间,便阴云密布,细雨绵绵。青砖青瓦更加拥挤了,屋檐更加低矮了。父亲孤独地躺在地上阖着眼皮,任我怎么摇也摇不醒。他那一身黑衣苍白如纸的面颊一次次从海的深处涌动起来,一层叠着一层,推向沙滩。一下子裹紧我的全身。于是我身体的螺壳在海水的冲击下,发出嗡鸣。仿佛阔别已久的肉身再一次回到那里,将往昔借用这样的方式,向螺壳倾诉着。
花从枝头上跌落下来,寄居在花上的层层花瓣,终于泄了气地奔向各自的地面。于是在一个花瓣的心中,其他的花瓣从沙滩上陆续地离去了。沙滩完整起来。在海浪不断的冲刷下,味道越来越淡,越来越像个无人问津的沙滩了。这个时候,奶奶在春节的第二个早晨,挣扎着从地铺上抬起她羸弱的手臂,向我招了招后,就无力地垂下来。当我们意识到她的离逝,是在早饭之后。她的鼻息之门永远地关上了。又一年春天过去了。又一年。我甚至记不起故乡哪怕一点点的样子。偶尔驱车几个小时,掠过村庄后,径直奔向那几座寂然的坟头,点燃几沓漫着麦屑味的纸钱,对着墓碑垂了垂我木雕一样的表情。
X在电话那头诉说着。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潮平两岸阔的感觉。一抹阳光从海浪退却的地方,完整地射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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