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有毒
一
和老总见了面,会就散了。
出来门去了文印室,我想悄悄处理掉一些文件。
潇潇见了我赶紧站起来,手足无措那样子很可怜,手里的半个苹果也是发抖的。我其实很清楚,若不是在这场合,潇潇会抱住我说两句。回手关上门,我闻见潇潇身上那股青柠檬味儿,很亲切很舒服。说她,那份文件赶紧销毁了吧。
潇潇眼圈一红,似乎摇晃她一下,泪水就会像熟透的樱桃掉在地上。她打开抽屉锁,取出厚厚一打红头文件。我去打开碎纸机,潇潇却抱着不肯松开那些文件。我笑了说她,没盖章就不是法定文件,你可惜什么呢。
碎纸机嘶嘶作响,文件碎成了白色瀑布,就像我失望的心,也像我愤恨的心。
我转身出了文印室,心想这孩子心思重,慢慢适应吧。她老爹是董事长,听说我被董事会审议提升总经理,早早就打好了文件。我说潇潇有些事太乐观了反而会更悲伤的。潇潇大概在啃苹果,回话含含混混的但很快乐。突然来了新老总,我心里略略有些失望,但最失望的反而是潇潇,这孩子到底年轻啊。
二
新老总是个女人,叫邢睿柯,眼神里都是干练细胞,眼圈里都是精明基因。
据说是职业经理人,能引进国企来,看来国资委那帮孙子开窍了。只是我疑惑,煤炭涨成这样,这是哪个人能扭转局面的?发改委煤炭局电业局都没想出好办法,一个女人来顶缸,能有多大用处呢。我或许只能笑,不是冷笑,也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真诚的微笑,当了几年副总,这个功夫还是有的。
第一天正式上班,简单开了例会,简单说了没两句,邢总点名要我陪同去各部门看看,我的背上立刻有若干激光一样的东西照射起来。我说了好。陪着老总先去发电技术部,然后去了经营企划部,再到财务部,然后到了基建处。吃饭去了食堂,我犹豫着是不是开个小门,邢总一说给我找个碗筷,我马上答应了。
邢总把安全帽放在餐桌上,完全不看职工们的惊叹表情,声线很响地吃了牛肉烩面。我冲大家摆摆手,工人们都散了。邢总吃饭速度很快,我还没吃到一半,她已经连汤带汁吃完了。我停住筷子,她说,不急,我等你。我第一次感觉不好意思了。
吃了饭走出餐厅,外面下起了雨。
我说下午去哪儿?
她看了看天说,去燃料分厂。
我说找个车吧,那地方太脏了。
她说,不怕脏,就怕没人惦记着让它干净起来,走!
三
其实一眼之缘能看出什么,我也不清楚。我都做了多年副总了,好多事情都没看明白。一个扫堂腿能看出多高功夫还真难说。反正我是怀疑的。
下雨天煤炭难进厂子,除了煤炭专用线那点可怜的配给,绝大部分燃料需要汽运。价格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难以控制,运营部和财务部里整天都是骂人的人进进出出。下了雨,那些加不上油和翻了车的零碎事也让车队长们加入骂人行列。邢总简单听听简单问问并不发言,然后和我去了锅炉分厂、汽机分厂和电气处理中心。
笑脸很多。你可以不高兴,但不能不笑,是个态度问题。
超负荷运转早就不是啥秘密,邢总也很清楚。她问的那些话摆在那儿。问题是汽机锅炉检修的周期和发电淡季如何吻合起来,这在燃料是买方市场的时候很好把握,如今真的不好说了。邢总问的问题不多,但每句话都切中要害,这让我很心惊。我照例是要记下笔记的,这只能说明我记性不好,不能说明别的。
去看了热工分厂和化学分厂,邢总只是看看,话也没有了。翻翻值班日志和检验记录,临走的时候问化学分厂老凯煤耗为何那么高,老凯赶紧说这得问运营部。他们拉回来的煤都是这个,我们照单分析。
转了一天,邢总说我累了,你早点休息吧。
说那话,天都黑了,雨也没停歇。
潇潇打电话说,请你喝酒吧,老地方。
我说,就你一个人?别再弄一帮小女生,我受不了。
潇潇咯咯笑说,就我一人,够刺激吧。
我说那好吧。
四
邢总宣布停建职工宿舍楼,基建处资金全拿出来交给运营部。
沉闷了好久,基建处老牛说,停了,银行那儿没法交代吧。
邢总说,银行那儿,财务部去处理,限你三天立即转出资金。
老牛嘿嘿一笑说,好好,我今天辞职,你找人来吧。
邢总说,职工宿舍楼究竟是干啥的,你们比我清楚。拿着这个立项又盖了个对外酒店,还四星级。你们别忘了你们是发电公司基建处,不是开发商。不干走人,写了辞职报告,我现在就批。
老牛站起来,啥也不说走了。
邢总说,运营企划部三天内拿出个报告,买两个煤矿,说个最高限,不超过两个亿。你们先去谈,我最后去压价。化学分厂配合运营部取样,含硫低热值高灰分少的最好。希望你们勉为其难。行政部给运营部配给瓶装水火腿肠方便面,要多少给多少,鲍鱼海蜇先免了吧。等煤矿说下来,我给大家斟酒。财务部融资办公室去银行该续约续约,该争取新贷款就争取,承兑汇票也可以,总比担保公司的钱好用。发电部不用顾虑太多,发不出电,所有的前期工作白做。该检修检修,错开送电峰谷就行。办公室行政部裁减七成人员去运营部和化学分厂,没任何技术的去燃料分厂卫生队,干净总比肮脏好看,我问问大家谁愿意没事去燃料分厂转悠一下?三天给名单。各分管副总督促各部门,别到月底数据难看,咱们可都不好看。
邢总下楼去了银行,运营部财务部的人跟着。
很多人骂起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都涉及裤裆了。
潇潇没骂,只是悄悄跟我说,她完了,跟被抓走的刘总一样,太张狂了。
我没多说,只是想来潇潇这儿坐一会儿,只是坐一会儿。
潇潇一捅我说,你咋不吭声呢?问你呢。
我说,什么?
潇潇看了看关上的门说,我爸妈去看我姥姥了,不在家。
我说哦。
潇潇说来嘛。
我叹口气说,我老婆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
潇潇笑了,说,她那么远,咱们偷偷的,天知地知。
五
邢总就是一条鲶鱼,沙丁鱼们不得不慌张起来。
她没有板起脸说话,但语气却不容人质疑。短发素颜,却像拎着一把大砍刀,见魔杀魔,见佛杀佛,气场很大。她曾经给我笑过一下,那是去煤矿谈判的路上。她问我是不是她不来,我就是老总了。我说没有这事。她笑了一下说,对不起啊,影响你前程了。我也笑笑,说,你刀快,至少比我的快。
超过预算二千万买了煤矿,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若是提前两年,可能两个煤矿五千万不到就买了。眼下煤炭暴涨,谁肯舍了能生金娃娃的老母鸡啊。但居然说成了。若是换成我,我宁愿辞职,也不去和那俩难缠煤老板打交道。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多出来这两千万预算最后成了定时炸弹,炸飞了很多人。
后来的某个雨天,邢总请我喝茶,我去了。
邢总说,你原来想买两个煤矿确实有先见之明,只可惜没人赏识你。结果多花那么多钱才办成,真让我心里不痛快。听说你买矿那事,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了。要不然你跟我干吧,听说你辞职了。
我说我想抱抱你。
她显然愣了一下,很羞涩地笑了。
她大大方方站起来抱了我,抱得很紧,不像是敷衍。
她还说起了潇潇,说起了自己的女儿,说起了自己的婚姻,说起了自己的理想。
我问了是怎么搞定煤矿的。
她说,我给了他们长远理想,说煤炭市场早晚会平静下来,到时候就卖不出这个价钱了。
她笑起来也很好看,只是平常不笑,可惜了。
那天其实不是喝茶,是喝了酒,我和她都晕了,没有醉掉,只是微醺。
六
邢总在公司数据最好看的时候突然被撤职了。
是撤职,而不是免职,汉字确实有学问。
传言最多的是基建处老牛到处告状,甚至北京都有人知道这事儿了。处分的程序是纪检委来的,说邢总有作风问题和受贿嫌疑,于是就有了规定动作。
后来邢总跟我说了是如何受贿的。
煤矿矿主在邢总母亲生日的时候送了一套金饰,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链金脚链金表。邢总说不知道这事儿,办案的人说还有那些是不知道的。传说的事情很难说清楚。后来就放了邢睿柯,但公司是回不去了。
我辞职的时候,潇潇哭了一场,但还是辞了。
潇潇说是不是因为她不够好。
我说傻孩子,与你没关系。
我跟了邢睿柯做起其他生意来,但与煤电生意杜绝往来。
后来不到两年,听说发电公司破产了,邢睿柯说请我喝茶。
我揣测她可能是要庆祝一下发电公司破产。
坐定了,说了很多话。她喝着酒突然就流下泪,到最后撇着嘴哭得不像样子,一点不像端庄雅致的新中国妇女。
那是一个黄昏,介于白天和黑夜的那段绚丽时光,我和邢睿柯没有喝茶,喝的是酒。
我也说了酒话,说姐啊,泪水有毒,不好。
邢睿柯破涕为笑,喝了一口酒说,真好,你终于叫我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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