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河,外河
“家乡的小河清悠悠,一汪碧水绕绿洲……”记不清这首歌是谁唱的了。小时候特别喜欢,当时以为是因歌词里好多景色和故乡很接近,直到好多年后,我才明白,农村孩子对小河的情愫是很难用语言来描述的,只是纯粹的喜欢,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故乡的河道有里河和外河之分。所谓里河是指那些不通外河或半通外河的老河道,大多天然形成,年代久远,河面弯曲狭小,河里水草芦苇密集,两岸树木森森,遮天蔽日,就算是盛夏,河里的水也是清凉透骨。里河水大都很浅,中间也难没人头。水质碧绿清澈,一眼见底。河里鱼虾龟鳖田螺螃蟹盛多,大人下河顿饭工夫,总会有不少收获。里河如那首歌里所描绘的一样美,可却不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因为水里有水蛇毒虫横行,就算大人也时常被咬。因此,就自然而然成了我们孩子的禁区。
记忆中故乡村子里的里河有两条。一条东西向,横穿村西接入贯穿村中的南北向外河。我家位于村东,记得发了大水时,三叔带我去网捕过几次鱼。那时,河两边树缝里必定排满了举着各种渔网的大人,还有呐喊助威的孩子。更有深入河中捕捉的。一时人声鼎沸,惊叫连连,好不热闹。也只有在那种时候,才会有三五斤以上的大鱼出水,大人说,那些大鱼是外河被大水冲过来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平常日子,我通过河边的小路去村西上学,只会看到清澈河水中,悠悠荡荡徘徊着无数小鱼小虾,最大的也难过三寸。于是就经常和小伙伴用碗瓷瓦片打几下水漂,惊得小鱼四处乱窜。或者站在水边摸几只田螺耍玩。只有雨后的清晨,太阳刚升起不久,我们小孩子才偶尔会拎着网兜什么的,沿河边走,看见有明显从水底爬上来的一条印痕,伸手到靠近水边的印痕尽头,必定会掏上来一只小河蚌。大人说,雨后河面上的水是甜的,那些小河蚌是上来吃甜水呢。小河蚌大都呈灰黑色,蚕豆角形状,最大仅长三寸左右。正常只要从小河这头走到那头,一里多的路,无需下水,就可以捞上来好几斤,足够一家人美餐一顿了。当然,这样的好事并不是个个都有机会的,一般只要看到有人在捞,其他人总会自觉回转。毕竟,一次只能满足一两家改善伙食。好在,虽不是挨家挨户轮流,却从未有过争抢。记忆中我也只捞过两三次,每次捞时,都会和回转或者路过的大人小孩交谈几句。说些“我先到了,不好意思”之类,他们总会说,没关系,下回再来也一样。
村东的里河就在我家东南边半里处,说是河并不确切,仅是一个巨碗般水塘而已。四面不通,仅靠天水维持。大人说,这条河本来很长,弯弯曲曲延伸到村外,后来“削平高沙土”那年被填了,只留下这村中一角。(文革初期,我们那里曾动用大批人力改造粮田。口号是:“一年削平高沙土,两年施行旱改水,三年建成大寨县。可却因此破坏了土壤结构,减产了好多年。)残留的这片水塘岸坡平坦,地面直径不下百米,河中心的水也不多,好似菜被吃尽后留在碗底的汤水。事实上,也真像汤水。因为这里是四周人家清洗的唯一水源,水面上总是零星漂浮着各种菜叶,猪草。也是由于这种原因,虽无人放过鱼苗,水里的鱼虾却特别多,每年秋后把河里的水抽去,总会起上来数百斤鱼,大的可达十几斤。很难想象这片小水塘的出产会如此之丰。年年清塘,年年高产,大人说,这些鱼是发大水时从别处游来的。起鱼那天,一定是水塘最热闹的日子,村东几乎所有大人孩子都会参加,水塘里便人头汹涌,笑语喧哗。个个被泥水溅得满身满脸。在塘中捕捞的大人也如孩童般嬉闹,好似在泥浆里耍把戏一般开心。
也就是这个水塘,给我的童年增彩无数。有事无事都会去水边玩,大人也因水浅放任我们。春秋两季,我们会围在水边垂钓,给小猫小狗加点荤腥。夏天,这里就是最好的学游泳之所,无论男孩女孩,都喜欢在塘里嬉戏。到了冬天,塘里的这点水很快就结成厚厚冰块,又成了我们天然的溜冰场。只是南方气候变暖,记忆中溜冰的场景仅持续了三五年。后来冬天冰面渐薄,滑在上面常听到脚下冰块碎裂的清脆声响,孩子们便怕了,少有人再敢问津。
外河就不一样了,河面既直且阔,两岸逾六十余米,水深两丈多,水是浑浊的江水,河系人力开凿,年龄不比我大。因临近长江,河水每天都会随江潮起落浮沉,水下暗流涌动,让人望而生畏。河两岸路上沙土飞扬,夏天烈日下,烫的人难以赤脚行走。岸坡上几乎是光秃秃的,只有零星几棵野生的小树,粗不过手臂,高不过人头。与林荫覆盖的村庄相比,显得苍凉而落寞。
这条南北向的外河从我们村子中间穿过,一座两米多宽的水泥桥横跨两岸,是村里人来往的唯一通道。我一直奇怪的是,只有桥的北边有桥栏,南边空着。经常有胆子大的人骑车过桥时摔下去。更奇怪的是,这样的事一直延续了好多年。四乡八里的都知道骑自行车过这桥危险,可摔下去的事仍然持续不断。直到我离开故乡,南边桥栏也没修建。好在,断胳膊断腿的不少,因此丧生的确无。
也多亏桥南边没有桥栏,到了夏天,这里就成了村子里半大孩子最理想的跳水平台,站在桥边,双臂前后摆动,然后双脚弹起,姿势如同立定跳远,六七米的自由落体,大多脚和屁股先着水,“轰通”一声,水花四溅,甚至可以溅上桥面,小鱼小虾常被惊得跃出水面。跟着,人就没入水底,水底的泥沙立即翻涌上来,很是壮观。孩子多了,还会来一场跳水“盛会”,排在桥边齐跳,或者你下我上,循环往复。有点技术的,有时也会来个空中转身等有难度的动作,看得一些女孩子动魄惊心。
记得我十一二岁时,曾从桥上跳下去很多次,终于有一回,脚正好落在河底的三角蚌上,划开一寸多的口子,流了不少血,从此,再不敢冒险。,当然,这样大胆的运动是瞒着大人的,有时碰巧有大人路过,都免不了被呵责。后来,全村大人达成共识,看到谁家孩子再玩跳水,马上告知,自然少不了一顿扁。好在,我们总会见缝插针避着大人,将这种勇敢的运动长久延续着。
整个暑假,我们每天都要在河里泡很久,宽阔的河面不仅可以消暑降温,也锻炼了我们的游泳技能,记忆中我们那里的男孩子没有不会水的,大都可以游几个来回,还能单手举东西踩水过河,或者一口气潜到对岸。让人不解的是,直到我念完初中离开故乡,都没发生过一起孩子溺毙的事,想来,生命只有在与自然的抗衡中才得以强健的吧。
这条外河,也是大人夏天的乐园。当然,大人下河不只是为了避暑,也不是捉鱼摸虾,宽阔的水面想用双手捉鱼极难,他们是捞一种叫“蚬子”的东西。(蚬子:软体动物,介壳形状像心脏,表面暗褐色,有轮状纹,内面色紫,栖淡水软泥中。肉可食,壳可入药。亦称“扁螺”。)小如指甲,大如铜钱,密布河床。一个猛子下去,能捞上来一捧,在水里哗啦啦洗去泥浆,然后扔进漂浮在水面的木盆里。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捞十几斤。运气好的,还能捞到三角蚌。我曾见到有人摸到一只五斤多的大蚌,开出了一大把珍珠。
将这些蚬子拿回去用水煮了,挑出肉来。清炒熬汤红烧均可,味道十分鲜美。吃不下的,还可以晒成干,留着秋冬慢慢吃。那时,这就是村里人家最普遍的荤菜了。
河里的鱼也不少,且很大,估计是从江里上来的。只能用网捕,时有十几斤的大鱼被运气好的捕到。只记得,三叔在一天夜里起上来一条七斤多的鲤鱼,让全家美餐了好几顿。可惜仅有唯一的一次。至于一斤左右的小鱼,三叔捉到的就不计其数了。只是这样的事只有大人做到,孩子是没这份能力的。
十几年后回故乡,看到里河的水早已干枯见底,外河里也是杂草丛生,仅剩河中心一条两尺宽的小沟还在苟延残喘,别说是鱼虾,就连田螺都已绝迹。看来,那些儿时和河道有关的温馨记忆,只能在思乡的梦里偶尔呈现了。
马蜂窝,裸奔
记忆中故乡的河道平常都是寂寞沉静的,只因有了我们孩童的参与,才有了灵动和欢愉。那条宽阔的外河,给了我们无数的快乐,但偶尔也会和我们开次玩笑。
应该是我小学毕业的那年暑假,一天午后,和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去村外玩,大概是捉鸣蝉掏鸟窝什么的,奔走嬉闹中弄得个个灰头土面,汗流浃背。于是一起跑下岸坡,迫不及待脱下身上唯一的短裤,正好见坡中间有棵一人高刺槐树,就一起围拢过去,将短裤甩在树冠上,将那颗小刺槐甩得摇晃。猛然间,就听脚下轰的一声,标出成千上万只马蜂,将我们团团围住。在我们不着寸缕的身上猛蜇。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有人大叫快跑,浑身已奇痛难忍。
我们胡乱拍打着跑远,身上已凸起了很多肿块,我和两三个孩子当场哭了。定神看时,见刺槐根部有条被雨水冲开的小沟壑,小部分根须露出,根底,有一个足有面盆大的马蜂窝,面朝下垂挂在刺槐根上。马蜂窝大部分隐在沟壑里,不注意很难发现。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大的马蜂窝,看得胆颤心惊,都呆住了。
歇息了会,有个大点的孩子跑回村子,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将我们的短裤一条条挑过来穿上,开始商议怎样“报仇雪恨”。很快一个个忍着疼痛分头行动。等我回家取了火柴赶到,他们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干草柴火,还找来一块渔人扔掉的麻虾网。两个大点的孩子用两根长竹竿挑着网慢慢向马蜂窝靠近,我们一个个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其中一个不知是心慌还是害怕,把网挑到马蜂窝边,手陡然一抖,只盖住了马蜂窝的一小部分。无数的马蜂又被惊起,在我们周围飞舞。快点火!有孩子大叫。我们也顾不上逃了,立即蹲下将点燃的干草抛过去,火苗很快升腾起来,噼啪作响。不大工夫,灰烬就填满了沟壑,把马蜂窝盖得严严实实。我们还不放心,将余下的柴火全部抛去。直到那棵嫩绿的小刺槐也被烧成一小截树干方罢。(麻虾:一种极细小的虾,蚊子大小,灰黑色,烧汤做酱,味道特鲜。需用密如窗纱的网捕捉。)
等火焰燃尽,飞舞的马蜂慢慢散去。我们才拨开灰烬,将被烧焦的葵花饼样的马蜂窝摘下。在岸边坚实的土路上拍出里面的小马蜂,有不少还在蠕动,生命力之强劲让人惊叹。我们将马蜂窝带回村里,大人们都啧啧称奇,说没见过这么大的。虽然身上的肿块几天才完全消退,但这次“战斗”却让我们在学校“光荣”了好久。
印象最深的一次下河洗澡是在我上初一那年。虽然母校在河西一公里处,但我们十几个村东的孩子,午饭后上学路上,常会绕道沿河东向南,走出村子两里左右,有个新建的油毛毡厂。身手敏捷的孩子就跳过不高的土围墙,进厂里偷几块沥青出来,一起捏着玩。那天被人发现,在沙土飞扬的河岸上,我们被追得汗流浃背,灰头土面。等摆脱了厂里人,我们再也抵挡不住日头,纷纷跑下河岸,脱下短裤,相继跳进水里。
其中有个大孩子,刚刚成人,不好意思脱,穿着裤子站在浅水处洗,我们就故意将水朝他身上拍打,他慌忙跑上岸躲避。没料到,他突然冲我们笑道,你们慢慢洗,我先帮你们把裤子带到学校去。说着,就抱起我们扔成一堆的短裤跑上岸,向北飞奔。
这下可坏了!我们十几个半大孩子,赶忙赤条条跑上岸呼叫着追赶。于是,一次“长跑比赛”便在河岸的沙土路上打响。更坏的是,那个抱走裤子的孩子是校里的长跑运动员,且起步早,即便抱着十几条裤子难以发挥真正比赛的速度,依然遥遥领先。后面十几个孩子大小不一,形成一条长龙,最小的我落在最后。让我们更难堪的是,村里人这时都刚吃过午饭,聚在树下乘凉,听我们呼叫,纷纷站起观看,个个笑得喷饭,个别大人还从屋里走出来,为我们呐喊加油。
进村不远,迎面遇上五六个摘桑叶的妇女,见此情景,也笑得直不起腰来。这让一些大孩子简直无地自容。快到桥头,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就见我们的班主任老师骑着破旧自行车,由北向南迎面而来。那个领头的孩子慌忙掉转方向往回跑,我们也不由分说,立即转身,继续开始没命狂奔。
虽然我们已经奔跑了近千米,早已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是班主任的老爷车也不灵活,加上路上沙坑密布,让他举步维艰,很难追上我们。这就更让路边看热闹的村民大笑不止。
就这样,我们又回到了起点。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在老师的呵责下才上气不接下气停了下来。结束了这场空前绝后的“裸奔”大游行。
然后,老师让我们穿上裤子,排成长队,在他“一,二,一”的口令中走向学校。那天的处分是每人一份检查,并要家长签字。照惯例,做班长的我再一次客串了一回孩子们的“家长”,后来被发现,单独处分我一个人。因我父母不在故乡而不了了之。
几年前回故乡,和童年一个伙伴在河岸边平坦的公路上漫步,看着树木林立的河岸,被杂草覆盖的河床,这条已经快枯涸的外河,说起小时候这件趣事,还情不自禁哑然失笑呢。
2010 6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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