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亮生就一副憨相。四方大脸,一对小虎牙,元宝耳朵,耳垂向前弯着,显得特别大。马老师是研究过麻衣相的,常忍不住要赞叹一声说:郭亮这家伙,有福。
诚如马老师所言,郭亮这家伙一直到死,都很有福。
他兄弟三个,老大出车祸早早挂了;老二据说脑子有问题,人不是很精神。郭亮行三,也不是特聪明的那种,但是学习肯用功,又没有女生肯跟他谈恋爱,初中毕业擦着分数线就上了师范,爆了那年里八田中考的冷门。
邹平师范大门朝北,历史上曾是一所名校,因为中国著名的幼稚教育家张宗麟先生曾经做过校长,后来被梁漱溟给撵跑了。郭亮入学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自己的班主任叫郭明。而郭明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郭亮。他拿一双三角的眼睛往花名册上一扫:咦,这不自家兄弟来了吗?于是郭亮就当了班长。
师范三年一晃而过,俗话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郭亮同学被评为优秀毕业生。优秀指标年年都有,毕业回乡屁用没有。师范历来如此,学生毕业统统回乡镇,要是衙门里没有个姓毕的老爷,留县城门都别想,托上人花上钱送上礼打了水漂的比比皆是——所以从没人拿它当回事。巧在郭亮临毕业县里有了新政策:优秀毕业生留县城。也不管愿不愿意,稀里糊涂就把他分到了县直小学。
学期初校长听课,发现郭亮口齿不甚利索,感觉他不太适合课堂教学,适巧辅导员调走,就让他补了缺。学校少先队辅导员相当于中层副职,在那个学校没有级部主任,没有学区主任,没有教研组长,没有艺体部长,没有备课组长的年代,可是好多人奋斗的目标啊。
因为在县城工作,小伙子又肯上进,老教师们近水楼台,就纷纷为自己乡下的侄女了,大龄的外甥女了保媒——郭亮没上她们的圈套。不久,有一个幼儿园的老师经常来给他洗衣服。大家嫉妒的要命,但三间屋的大集体宿舍还是得经常让出来。大雪的夜里,我们几个围着操场转圈,牙齿磕得一个比一个响,仿佛一群老鼠在数制钱。估摸差不多了,返回去,屋里依然灯火通明。从门劈缝里瞧去,女的倚在床上嗑瓜子,男的坐在马扎上,持一把火钩,专心致志地在捣持炉子。静悄悄的没有声响,只见炉火把郭老师的一张大脸映得通红。大伙儿那个气啊,风花雪月的就让他俩这么糟蹋了。
学校住房紧张,老师结婚大都去附近村里租房子。可巧,郭亮结婚时恰好有位老师搬走了。空出来一个大间,给谁不给谁的让校长头疼。实在没辙了,就使出了中国自古以来最为客观公正解决问题一招制敌屡试不爽的绝招:抓阄。只要认真从前边看过来,结果您肯定猜到了:兔子还在这个窝里。
你看,就像一名出色的跳远运动员,郭亮每一次起跳都踏在了点上。
结婚那天去闹房,我怀疑大家多少带有嫉妒与报复心理,几个人把新郎、新娘裹在一床被子里墩夯,把床板都墩劈了。
那时候还没有邹平论坛,晚上犯罪率明显偏高。老师们天生胆小,刹黑天就窝在学校里不再出去。饭后,大家陆续提着马扎聚集到路灯下。够级,六个人打的那种,点烧闷净落,六亲不认,气氛紧张激烈,打到最后红了脸下了架子的也不是没有。人不凑手的时候就喊郭亮一声,总是他媳妇先应着,半小时后才见他走出来。联邦是及其讲究配合的,郭亮却不管这套,他牌技很烂,但有一股猛劲,经常被抓大落。所以,大家都抢着与他打对头。他不知掩饰自己的情绪,起一把臭牌顿时就蔫了,眼睛快速的眨巴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完了完了,今晚不宜打牌,今晚不宜打牌。上半场他老兄基本上就歇菜了,你叫级也好抢科也好,他只把手一摆:过,过!设若他起了一把好牌,便按耐不住地右腿快速颤起来,脸也憋得通红。对手偷偷瞟一眼,心里有数,故意勾把小级惹乎他一下,他便抖抖地从各个方向抽出牌来,奋力摔去,用文言文说道:汝不落,孰落?倘若是挂大画灭对方的小画,必曰:给你匹蓝驴子尝尝!当时最流行的扑克,大王的图案是一头绿色的麒麟。不知咋的,郭亮给它起了这样一个怪名,一时流传开来。不管谁挂大画,都学着郭亮的语气说:给你匹蓝驴子尝尝!
郭亮是97年查出的病,当时刚刚结婚40天。才出了蜜月,又进了病房。他新婚的妻子日夜陪护着,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病情一直瞒得很紧,只有校长跟她明白。郭亮本来身体很壮,出院后精神也蛮好,我们还一个劲地打趣他,现在想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半年不到,病情复发。那是一个初春的傍晚,路两旁的樱花已经凋谢,正窜出了尖细的叶子。他妻子疯了似的挨家挨户喊人,我赶到的时候大家正七手八脚把他往急救车上抬,一个人磕磕绊绊的在后面举着输液的瓶子。后来听他们说,当时人就已经咽气了。送到急诊室,又象征性地折腾了一番,就直接推太平间了。
夜晚,整个学校被灯火通明地笼罩在巨大的恐怖与悲伤之中。全体住校男教师集中在校长室开会,然后分头去医院给他换衣服,联系殡仪馆,派车去他老家接人。
后来,只有他的老父亲来赶来了——他娘一听就吓瘫了。爷俩长得真像,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可以窥见40年后的郭亮的模样,只可惜,他活不过自己的老子啦。老人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只见人便说:您大家伙子费心了,您大家伙子费心了。他去儿子的房间查看了一趟,看到了套着塑料布,挂在墙上的一件呢子外套——那是郭亮结婚置办的,他一生中最值钱的行头。老人迅速扔掉自己的棉衣,把它紧紧裹在身上——从那一直到走就再也没有脱下过。
第二天我们去送别郭亮,他新婚的妻子作为唯一的家人,披麻戴孝,诺大的殡仪馆里,只有她一个人大放悲声。做了简单个告别,我们就立在大烟囱下边等着,喉咙里哽咽着,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渐渐的,一缕烟雾从大烟囱里飘出来了,先是黑色的,然后是白色的,最后渐渐变得无色,只隐隐可见一股热流窜上去,把灰蒙蒙的天空冲开了一道口子。一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死亡,如此真切地让每个人感受了一把。
然后,他媳妇抱着还热乎着的骨灰,一直把他送回到老家,交还给他的老母,交还给他的村后那片土地。而他老父亲,临走还一直在跟学校领导讨论抚养费的问题。
这样说着说着,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记忆一天天模糊起来,仿佛生命中未曾有过郭亮这个人,只是有时候翻出以前的照片了,街上遇到她的妻子了,这两天邹平师范搞校庆各级各班盘点人数了,才蓦然想到他,心头立刻被扎一下。还有那天,我在妇幼保健院门口看打扑克,有人起手就摸到了个大画,我一眼撇见,不禁脱口道:一匹蓝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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