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离离 于 2014-5-23 16:01 编辑
“安姑,安姑”婆婆的唤声隐隐传来。让蜷在躺椅里的安姑打了个激凌,一下子睁开眼,院子里还是那两棵开满莹莹白花的丁香,她叹了一口气:婆婆,你终究是放我不下。但又如何?如今只剩我孤苦一人,倒不如随了你去。 两行清泪顺着折皱的脸蜿蜒而下,一如37年前,坐在婚床上的自己。有些事要用一生去揭开谜底,有些事只要一瞬便注定了一生。当这个英挺的青年挑开自己的盖头:您早些歇息吧,转身离去的时候,已仿佛看到了今日。 二 他对她一开始是寄予了希望的,虽然他不想要这份母亲强加的幸福,但母亲哀悲的目光打碎了他所有的坚持。 即来之则安之吧——他也许在异国的月夜曾这样轻叹过。所以,他给她不断的写了信来,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广大,外面的女子是如何自我,鼓励她放开小脚去上学堂,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以为他可以把她从那个深深的庭院里拉出来,踏着阳光并肩走完未来的岁月。 他发现他错了。当他揭开盖头和她目光相碰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一地破碎之声。 三 她是一个贤德的女子。无论对他还是对婆婆,尽量做到无可挑剔。她要用自己的贤良获得他的认可。 娘家经商在当地小有名气,所以,在她五岁时便被裹了小脚,开始学习礼仪、针线、烹饪,就是为了做一个好儿媳。 她日日努力着,像蜗牛一样慢慢的爬,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爬上墙顶。 直到那天她见到了另一个女子—— 留着齐耳短发,有着明亮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捧着书站在阳光里对她脆生生的喊:师母好! 他迎出来,站在书房门外,嘴角挂着温暖的笑容,五月的风掀起他的青衫,像极从天上走下的神。 她恍惚着看他们走进了书房,缓缓的跌座在凳子上,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连蜗牛的权利都没有了,他要的自己给不了。 四 所有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获得他的喜爱。但她越是这样他心越悲凉,透过她,仿佛看到他的母亲,他的祖母以及他所能看到的千万女性,她们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个世上,除了生育一切可有可无。可是,她们是人,是应该有思想有自我且与男子平等的自由的人。 可是这个社会不敢让她们这样,而她们也不敢放开自己。记得有一次北平的学生游行示威,路过家门口,她躲在门后小心翼翼的看,后来警察出来打学生,有的女生就跟他们扭打。事后他听到她对母亲说:一个女孩子家露着胳膊跟男子混在一起又喊又打像什么话啊。。。。 除了说她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帐”还能怎样? 他与她生活越久越无话可说,连衣物都是她洗叠好放在檐下的筐里而不是告诉他放在房间的什么地方,更遑论其它。 7年了,这7年过的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其时,追求自由恋爱,寻求自我幸福,是新时期青年的向往,胡适、萧红、冯雪峰都在为他们的爱情抗争着,好友也劝过他,让他从旧的藩篱中解脱出来寻找自己的幸福,但他说:异性,是我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明白各种缺点,深怕辱没了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那个有着明亮眼睛和灿烂笑容的那个女子。 五 他到底还是带着这个女子走了,去了上海。 那段日子她是恐惧的,怕他一纸休书把自己从北平送回老家,那是何等的耻辱? 但他没有,他宁愿自己背了骂名,而她也不争名分的跟他,他们于她已是天大的恩泽。 她庆幸自己今生遇到的是他,虽然没有爱情,但他给了自己尊重和平等。 在剩下的岁月里,她与婆婆相依为命,他每个月都寄来足够的家用,让她不必为生计发愁。 “安姑,如果当初我不把那些信扣下而是给你,你看到后会不会就是另一个结局?”婆婆在很多时候会提起这件事。 会不会呢? 也许会吧。因为从订亲开始她就听说关于他的一些点滴:剪辫子,穿西装,留洋,写不合礼教的文章,说惊世骇俗的话。 她听的一惊一惊,却又隐隐的兴奋着,她甚至幻想过她也像那些没有礼教的女子一样迈着大脚上学堂。 但她不能辱了门风,她是一个有修养的大家女子,嫁给他是为了给他延绵子孙,服侍公婆,而不是为了什么革命。 她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做一个不孝之子。 嫁过来,她才发现,不管她做的多好,如果换不来他的爱,那么自己的好就一无用处。 她开始偷偷识字,偷偷溜进他的书房看他写的文章,偷偷练习他的名字。 但爱情不是一方的努力。 她终究换不来他的爱。 六 那个女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四十多岁才当上父亲,他的兴奋不言而喻,所以,他在圈里是出名的“溺子”。 那个女子不但给了他爱情,更给了重生。 他对那个女子是如此珍爱和感激。 他写信给北平,告诉她及母亲他有了孩子。 他很快收到她的回信,信里她表现的很激动,说如果他们忙不方便可以把孩子送来,她会视他如已出。 他相信她会这么做。因为她是如此良善的一个人。她甚至给他写信要他纳妾,并以礼相待。这件事既更拉开了他与她的思想距离,也使他更加明白她的心地。 她后来又来信,说如果方便带孩子即全家回北平来看看,她想他们,并寄来她亲手做的孩子衣物。 他也曾想过要回去,但那时学校正在闹学潮,终不能成行。 七 1936年10月19日,这天北平很阴冷,云层压的很低,她和婆婆坐在炕上缝补衣物。 一个青年人撞进来,进门跪下:先生仙逝了。 天旋地转,她晕倒在炕上。 婆婆已八旬,她不能离开老人南下参加他的葬礼,便在家设了灵堂,供他的亲友和学生前来吊唁。她身穿白鞋白袜、白绳挽髻、全身素妆,整天坐在灵堂里,就是吊唁的人逐渐散去以后,她也在灵堂里寸步不移,默默地陪伴着他的亡灵。 她在灵堂里供着他生前爱吃的甜食和爱吸的香烟,一遍遍的为他诵着经文,他是她的神她的魂她的命根,只要她活着他就活着。 八 在北平这个有着两棵茂密丁香花的小院里,她送走了婆婆,独自守在这里,因为还有他的藏书手稿遗物,它是他们的文物,于自己则是于他的依偎。 而这种苦,谁懂?死了倒真是一种解脱。 婆婆,如果真的疼惜请带我一起走吧。 丁香无声。。。。。。 1947年6月28日她病入膏肓,但神态依然清醒。她泪流满面地看望她的人说:请转告那个女子,希望死后葬在大先生之旁;她想念大先生,也想念她和孩子。在他们走后不久,她就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而她终没有葬在他之旁。 而他终了也没能使她看到孩子。。。。 九 她叫朱安,绍兴人氏。 他叫鲁迅,祖籍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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