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虎步漫游 于 2014-6-15 17:16 编辑
五月的草原,阳光明媚,天蓝云白,草只绿得刚刚好,高大的杨树还在随风无休无止的抛洒着飞絮。忽然,就有布谷鸟的叫声径直的射过来,射穿我的耳膜,刺在我的心底。只是一霎那,我的眼前就幻出豫东平原上望不到边的金色麦浪,就连迎面而来的风,也似乎满是暖热至滚烫的气息……自然而然的,我也望见了那棵老柳,依旧的长枝依依,随风飘摆起来,仿佛还在舒展着生命中无法言尽的欣喜。
说它大,是因为即使站在村南二里远的大马路上也能一眼望见它的身影,夏日郁郁葱葱,一团浓绿,冬天萧瑟成空,如雾似烟。说它老,是因为在我幼年的记忆中,它那粗壮的躯干就竖在大塘东南角的路边,距我家只有十数步,三十年多后,当我远归至家,再仔细看它,似乎还是风姿如旧。
母亲说,这是咱家的树。
是么?!我完全的没感觉。这或许因为它是离我家最远的一棵树,也或许是因为它实在过于粗壮,从而使年幼的我望而生畏。春天里,柳芽含苞时的柳笛,夏日里顶在头上遮荫凉的草圈,还有做弹弓必不可少木叉,全都长在遥不可及的高枝上。我即使手脚并用的尝试好多次,肚皮擦破了,也还是爬不到它的身上去。等我稍大了些,终于能如愿的站立在它粗壮的手臂上,又眼望着脚下的空地,心颤眼晕,不敢久处了。
好在杨柳都是很易栽活的物种,只需在春天里从老树上砍下一较为直溜的树枝,挖一土坑栽下,浇上充足的水,培土结实后,便不用管它了。它自会慢慢的扎根在泥土里,然后一年年的枝繁叶茂起来。我家门前的那些小柳树便都是它的分支。我直到现在都对这种繁衍方式感到神奇,觉得杨柳真是一种生命力强韧而且多情的物种。
更为神奇的是,村里的长者们,不知是为了唬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孩子还是咋的,经常会一本正经又故作神秘的指着村里的老树说:上面有神仙,休惊扰,会遭报应的。我家的老柳树,也正在其列。
是么?!我又是惊喜,又有些心畏。生在乡间,自然听了不少有关神仙鬼怪的故事,有些是很好玩,且令人向往不已的。比如说,在我们村东十多里有一个古城村,有一驱牛犁田的汉子到了中午收工,走过村东的小桥时,眼见二位白首老者在老柳树下对弈,便牵牛而立的闲观了一会,却见两位老人一边下棋,一边还随手抓在身边绕飞的经壳郎,囫囵地的就扔到嘴里嚼吃下去了。一老者还善意的请他也吃,汉子却嫌膈应人,便摇手谢绝了。两老人对视一笑,收了棋具,说,该回去了。汉子问,你们家在哪呀?老者指了指柳树,柳树上忽然就现出一条路来,犹如飘带,直入青天白云中。老者们起身,说说笑笑,翩然而行。汉子也动了心,你们上天,俺也上,上去瞅瞅去!但却又舍不得丢掉农具,干脆赶着牛扛着犁,一起上了路。于是,有村邻也看见他一路冉冉的飞升到青天流云中去了。他的家人急忙跑到小桥老柳下,却一切宛如平常,也就无可奈何了。不料几十年后,他竟然从村西驱牛扛犁而归,而与村人已皆互不相识。细细的攀谈,这才知晓,原来他上路之后,竟然追不上那两个老家伙了,回头却已无路,只好一直走下去,觉得只不过半晌功夫,竟然从村西小桥边的柳树上走了下来……所以,这古城村的东西两座小桥,也便由此而谓之曰上天桥下天桥。
初听到这个神奇的故事,我简直着迷得不得了,我家的老柳也够高大苍老,谁敢说上面没有神仙,没有一条通天大道隐藏其中呢?于是,我也曾呆立树下,仰面使劲的瞅,瞅啊瞅!然而,除了细碎阳光从树荫的间隙里刺下来,便是一片两片细长的叶子悠悠的飞落了下来。即使我在树下用心的默祷多次,也终不见神仙满足哪怕小小的一个愿望。切!
当我早已把这当做笑谈,自嘲一笑。却又听见有人对此深信不疑,而且不允别人动它半分毫了,他,是我的叔叔,我唯一的亲叔叔。非但如此,更令我大为吃惊的是,他还宣称对这棵树拥有所有权。
我的父母,自然对此大为恼火。这棵树是我种的。我父亲很执拗的说。
这树是生产队分给我的。曾经身为生产队长的叔叔也黑着脸笃定的说。
这棵树到底是谁的?!我很茫然。而且曾历尽两家多半和睦偶尔吵闹的我,也并不想多深究。在乡间,兄弟妯娌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不痛快的地方,或涉及到财物的分配,或因性格的不合,倒也正常。况且,这棵树虽然貌似粗壮,其实可用处并不多,除了短短的一截主干能打些家具,别的恐怕只是烧锅的材料了。
是从什么时候,他们就开始持续不断的吵闹的,我也有点记不清楚了。反正有时候是围绕着这棵树,但多半的时候又牵扯到其它。直到最后,在我这里,恩怨的由头已乱成了一团麻。我恰好又是个懒散的人,见惯了村邻们类似的争吵了,也便完全没放在心上。闲玩时,该上我叔叔家小坐还照常去。父母告诫的话,我笑笑便当做耳旁风。叔婶劝不要为了他们上一辈而下一辈失和的话,我也一笑而过。
也曾就此询问过爷爷奶奶,奶奶悄声道,那树啊,还是你老太爷种下的。我的个天!本想就这个疙瘩,想质问爷爷奶奶的坐视不管,后来想一想,他们老两口也不容易,砸吧砸吧嘴,算了。
但我没有料到的是这矛盾居然如同大柳树上一个树瘤,也会随岁月的增长而变大,一直生成狰狞的模样。
我女儿两岁的时候,我的爷爷下世了。千里百里远归赴丧的我在爷爷的棺前刚痛哭了一场,第二天便眼见他们长辈们借题发挥的闹腾成一出丑剧。孰对孰错且不说,跪对一杯新土,耳听哀乐声声,我心中已满是愤懑,眼中泪干,却只有沉默,一直冷冷的沉默下去。
……
至如今,爷爷下世已十年有余了,我曾经熟悉的小乡村,以及村邻父老都有了诸多的变幻。我远来内蒙谋生也有八年之久了。叔叔一家都去了新疆,听说混得很不错,或许是因为所距过于山高水长吧,也就联系寥寥,更是难以谋面。我的父母也已鬓发霜染,在县城里安心的帮我弟弟带孩子。
老家,只有我奶奶独居在我叔叔的院落里了。每次回老家,我的脚步总有些匆匆,远远的在村南望见那棵老柳树的熟悉身影,便觉得心安了似的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是到我叔叔家,再与奶奶亲热亲热。每一次,奶奶都要坚持送我们出门,然后送到村街中,在我们一再的挥手下,还是一直拄棍而立,直到我们终于不能看见了她,直到我妻子眼里盈满了热泪。
前年冬天,我还没有启程的时候,就听小姑说我叔婶回家了。小姑说,你叔跟你婶可显老了,都还有病。本想把你爸和你叔拉到一块坐坐哩,他们还都不是很情愿,也就作罢了。小姑很无奈的叹息着。
他们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怨仇?我追问。
啥也不因为!小姑说,两边都一致的很,都说因为那棵树。
噫嘻!都这般言之凿凿的不约而同,倒也不易。
等我终于到了家,我叔婶又已远走多日了。走到村南,习惯的先张望过去,却惊讶的没发现那老树。到了家,才看见塘东南角的路边,只有新鲜的泥土树皮碎枝狼藉一片,老树,已荡然无存了。看来,这树上还真的没有神仙。
这树,我卖了。树心朽了,才几百块钱。奶奶接过我递的烟,点着火,不急不忙的说,你爸跟你叔就因为这树,我卖了我花,这样他们也就没啥了。
是的么?这样就中了么?!我一时哑然。我搜寻了半天,才想起了与这树相关最友善的一句言谈,好像来自我的婶子。将来放了,给你们小弟兄仨,一家打一个案板。她笑眯眯的这样说。当我把这句话如实的讲与母亲,她也是舒展的笑开了,也似乎并无异议。
父亲闻知这树未经他的同意,便已被卖掉,果然一时大为震怒。而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去年我没有回家过年,弟弟打电话过来,说,咱叔也回家了,可瘦了,也矮了。咱爸都几乎要认不出来他,说那个是谁吔?
我笑,问,他们说话了吗?
没有!谁也没搭识谁。
……
挂了电话,我又陷入沉默中去了。树没了,这怨仇却还没如愿的消散。我奶奶已近九十了,正是所谓的风烛残年,若有一天她老人家也终于如老树倾倒黄土覆躯后,她的两个儿子又将如何呢?
其实也没啥好猜想的。大时代的狂风激流中,无论我们曾生在哪里,也会如同飘絮浮萍,散落四海。几千年的固有的乡土社会结构已是分离析崩,乡情、亲情,都会随着不用再互为犄角抱团共抗岁月风雨的侵袭而淡化,淡至如水无味。这话或许听来过于悲观,却也是这滚滚红尘中的一面。情同陌路,也许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吧。
草原上的五月,与我故乡的风景殊异,耳听布谷鸟一声声的清啼,眼前若隐若现的晃动着我家门前老柳树曾经的丰姿,心中却是一片冰寒。-----愿我是错的,愿我散落天涯的亲人们都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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